六
过了很久。天黑了,远处的人影早都消失了。我勉强撑立起来。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却又像失去了一切。我不敢想象……
到了一个三岔口上。腿软得迈不动了,看见路旁有片黑压压的树影,我摸进去,随便靠在一棵树上。这里面这么安静,风吹不进来……
我摘下帽子,用手套擦脸上的冷汗。老畜牲的三角刮刀,揭示了我性格上的缺陷:软弱和自私。唉。
“小弟弟。”后面传来很亲切的一声。
原来树影里还蹲着一个人。他在叫我。我很紧张,装没听见。
“你是等女朋友吧。”被冷风吹哑的嗓子。
“是哇。”我怕被他暗算,不能不说假话。
“我也在等一个从前的女朋友。”这人向我这边移了一下,但是整个脸还隐在暗影里,我只觉得那边好像有双转个不停的眼睛。
大约因为目的相同,他竟然和我推心置腹地攀谈起来。据他说,他是当年航空学院最著名的风流人物。在高中时就因为干了一件不好的事(从他暧昧的口吻来
看,无疑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险些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后来校方念他年幼,没有严肃地处理。然而,他把老作风带进了大学,于是干得越发得手。
开始他讲得比较拘谨,屡次用“风流不下流”这句话当遮羞布。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变得直言不讳了。
我很用心地听着,把刚才的厄遇,置于脑后。不知怎的,我挺同情他。问他冷不冷,并且把自己的手套递过去。他很满意。
“你往前伸,唔。”他接住,“今天好冷。”戴上手套,他的故事更生动了。“最后我倒了大霉。系里有个华侨出身的女同学,不少男同
学追她。我以为她家里非常有钱,也参加了角逐。”他向我披露着卑贱的心理活动:“我完全是为了钱。我集中精力对她展开攻势,我们发生了关系。
这个过程我一个月就完成了。谁知,有些华侨没什么钱。我上当了,这个女人生活水平比我还低。我上当了。本来,我可以圆满地和她分手。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我操之过急了。”他不清不楚地交代了结局,“结果,我落了个不妙的下场。”
我觉得冷了。静静地等着下文。
他坦白地说,好几年来,他一直积极地准备报复这个女同学。最近,他得知这位华侨要结婚了,于是带着当年的信件,打听出那对未婚夫
妇,每夜必定经过此地。他在这里埋伏着。今天是第一夜……
世界上竟有这样高深莫测的事情。
“北京市,每人平均生活费是多少?”他向我发问,想知道这次突然袭击,能得到多大的经济上的好处。
我不知道。我的社会常识这样贫乏,真不该去写小说。
他折了根树枝,借着树影里透出的微光,在地面上划着。
“两项相加等于……一年十二个月……乘以十二。”他进行着四则运算。
等他的核算告终,我问:“这么高强的手段,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说的比较详细。最初,他观察那些情场得意的男人,不是具备潇洒出尘的才子风度,就是依靠挥金如土的富贵气派。这两种人最容易使不识英雄的女子动心
。但是他全靠自己的手段。他是学理工的,没时间也没必要浏览全部文学作品。而是有选择地精读了几部最著名的爱情小说,终于揣摩出一整套攫取
人心的法术。他讲得玄乎其玄,我觉得可以归纳为:各个击破,得一是一。
“有些女同学非常纯洁……”我说。
“纯洁没用。越是纯洁的人,抵抗力越弱。接触一点坏人坏事以后,就要走向自己的反面了。”
我不响。这些话居然与辩证法暗暗合拍。
“你们太土。”他抨击当今的男女中学生,“你们把大街也当成交际场所,真不像话。我的一个堂妹是军区的,家住在西山,天天不辞辛苦地乘机关的车子进城。
穿上将校呢或者民用料子,在西单商场那一带鬼混。她不懂文学和音乐,除了陪男朋友压马路,什么也不懂。分明是二流子……
要知道,当年我们谈恋爱,经常用外语对话。我们都是头脑发达、精力过剩的优秀生。你们这些中学生啊。三十年代有个
电影《马路天使》,依我看,在马路上选择男朋友的女生,全都是马路天使……”
我觉得这个比喻比较新鲜,生动。
他大发牢骚:“人类进步应当这样:住房越来越大,食物越来越好,情欲得到充分满足。”他认为人类像个大数轴,而他本人是很大的正数,需要许多负数的总和来平衡他。
这些话毫无道理。旧中国的苦难,三座大山的压迫,大家记忆犹新。所以,他的抱怨没有煽动力。
我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的谬论。
他干哑地笑笑:“嘿嘿。咱们萍水相逢,不必吵嘴。你还小呢。在社会上闯闯可以明白许多事,遇到许多有趣的人。你给我的印象很好……”
这时候,远处街心走来一对男女。他迅速地跃起,拨开树桠观看着,喜悦地说了句:“来了!”然后拍拍我的头,小跑着过去。
我始终没看清这个人的脸。路灯照出了他的后影,在男人里算矮小的个子,有些驼背,肩上有一层白霜似的头皮屑——明明是猥琐的蛆虫般的小人。
这条蛆虫摸出几张纸。他们三人相遇后,他把纸拿给男的看,还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话。然后,然后他用戴手套的巴掌,打了女的一记耳光。那个女的受了侮辱,双手捂着脸
。男的像筛糠似地浑身哆嗦,没有抗议……他们一同折回去,在寒风中,那条蛆虫昂首走在前面……
夜深风紧。我被镇住了。这个小人多残忍哪!哦,他弄走了我的手套,也给我留下了一些值得藏入记忆的话语。
半夜了。我还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胡逛着。人在困难时格外需要朋友,今天晚上勇人在哪儿?
在一条寒酸的死胡同里,我看见有个门上钉着“公用电话”的铁牌,没想就进去了。
屋里挺干净。中间生着煤球炉子,很暖和。电话机安放在长桌上,美观的毛笔字写明每次通话的费用:四分。桌上另一头放着个便碟,里边盛着豆腐干,油爆
豆。旁边还有一杯兑过蒸馏水的白酒。这家的老头子还没睡,我进来之前,他正在独自喝酒。
老头说他儿子病了,要我打电话时小声一点儿。在角落的大床上,里边按北方农村的章法,堆着夏天的衣物。外边睡着一个小伙子。我觉
得眼熟,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伍行浩!
深更半夜,我意外地闯进老伍家里。
伍行浩用几件旧上衣裹着头,脸向着墙,喉咙哽动着一阵阵的微响。枕边有几个圆圆的金属薄片,我拿起来掂掂。勇人说过,能干的扒手爱把硬币放在铁道上,让疾驰
而过的火车把它们压成薄片。扒手们就用这薄片,在汽车上划开别人的口袋。我当时不信。现在相信了……
“他怎么了?”我惊讶地放低声音问。
伍行浩的爸爸难受地说:“他挨打了。头上流了不少血,让坏孩子打的。我得等到夜里喂他中药,这个鸡蛋也是给他留的……”火炉上煮着个相当大的鸡蛋,壳
上有一圈凝固的蛋白。
“他真倒霉。”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我打电话,先和“04”查询台纠缠了一阵,又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勇珍。
“没看到我弟弟。他神出鬼没。”勇珍在那边,在儿童医院说。“‘32.1’差不多了。她哥哥傍晚出去了半天,刚刚回来。现在又哭
又笑,给每个大夫护士鞠躬,还按流氓的礼节作揖。我们开始输氧,做最后的抢救。喂,你和司马丽是不是吵架了?……”
放下听筒,我怔着不动。
那个老头一直闷闷地自斟自饮,这时无端地和我搭上话头: “你今年有二十岁?”
“不够。”
“好!”他这声喝彩吓我一跳。“真好。当年我在巴黎留学时,比你大,二十多岁。”
我惊异地注视着他:老头不止六十岁,脸有些发福,气色却是灰黄难看。喝着酒,做着龌龊的搔痒动作。如果在街上和这种人相遇,我绝不会看他一眼。
“你去过巴黎?”好在老伍睡得很死,我问道。
“去过。”伍老头嘴对着酒杯,却舍不得喝,虚晃一下,放下了。“几十年了。我家祖辈都是做生意的,好几代人都和洋人有瓜葛。我的父亲自费送我去法国留学,以便更好
的和西洋人打交道。二十年代末期,我从上海乘意华航线上的轮船,到了欧洲。”
他嘬酒。我坐在桌旁,搭起了舒舒服服的二郎腿。
这老头有些古怪,有酒助兴,他什么都肯告诉我。“在意大利我逗留了几天。逛了两个城市:威尔弟的故乡热那亚和民谣常常唱到的索莲托。是哪
一天呢?我进入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在国内,我也算是贵人子弟。在巴黎,我那一身马褂显得寒酸极了。巴黎流行的新式服装真有魔力啊……”
他讲的那时早就过时了。国外的时装总是像闪电一样朝出夕改。在香港、卡萨布兰卡这些不必纳税的港口,奇装异服的变换尤其快。
我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提问道:“您在年轻时候有哪些活动?”
我满心以为他能讲出什么名堂,谁知竟是:“年轻时候爱踢足球。我在球场上乱来,设法把别人摔倒;踢完足球就旷课,逃学,去和法国马丹调调情。这些马丹们多半是在
世界大战中丧偶的。我天天和马丹在各条大街上溜达。小时候记住的事到老都忘不了。现在把我放在巴黎的任何一个区,我也不会迷路。夜里我到跳舞厅去借宿。根本不读书
。当时的中国又大又弱,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认为黄种人是劣者。干脆趁年纪轻轻,及时行乐。卢梭在晚年写过一部《忏悔录》……”
“我精心拜读过。”我插道。卢梭是历史上不可多得的大思想家。即使他在少年时代的放荡行为,也包含着深刻的精神上的探索。但是卢
梭的想法长期得不到世俗的谅解,巨大的舆论压力弄得他几致神经失常。到了晚年,他认为有必要写一部书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忏悔录》。
伍老头嘉许地点一点头。“我对卢梭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整整一生都在自然要求和禁欲主义之间痛苦地徘徊。他相信个人的力量,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最纯洁的人。”
伍老头的脸有些红了。也许是酒液染成的。
“我年轻时走错了路。我本来想报考索本大学,啊,居里夫人曾在那里求学。我租了一间房子,同一个公寓里,还有两位比我年长的中国同学,一个姓冯,另一个复
姓司马……”他说出了冯明和司马丽两人父亲的名字。
我大惊。
他并不看我,只顾说着:“冯君专攻美术。司马这人有些司马氏传统的机智,可是没有用武之地。我吃喝嫖赌以后也很无聊。我们三人一
起在塞纳河边散步,每天必谈的热门话题就是我们的前途。当时,日本人一次次欺负中国,蒋政权腐败透顶。你在历史课本上学过,一九
二九年,资本主义世界出现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失业的人到处都是。每天都有人跳塞纳河自杀,报上整版这种新闻。我们很苦闷,又没有
找寻革命的勇气,连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法共的人道报都不敢看。我们只敢酗酒,赌钱,乱搞男女关系……”他老脸无羞地说了许多
事。“你也许听过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的名字,三十年代过来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徐志摩有几句诗道出了我们的苦闷:
‘我不知道风
是向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里
暗淡是梦里的光辉。’
“我父亲得知我不务正业,一连几个电报打到巴黎,有一封只五个字:万恶淫为首。唉,我如果听老人家的话,改邪归正就好了……”
伍老头伸手捞了几颗不好消化的油豆,送入嘴里,有些炫耀地说:“那年,邹韬奋先生以记者身份也在巴黎,和我们三人同桌吃过饭。我
和邹先生离得很近。”他费力地嚼着豆子。
“几十年一下过去了。冯君拾了一些洋艺术家的牙慧,自鸣得意。回国后他在杭州教书。”
“另一位呢?姓司马的……”我轻轻地问。
伍老头很不服气:“他交了鸿运。抗战初期他取道苏联回国。不知怎样一来,巴结上了沈钧儒、陈叔通这些社会上的巨人,攀龙附凤,他现在全国政协。”他还说,
如今他和两位故人完全断了联系。地位悬殊,再好的朋友也不是朋友了。
伍老头咂着这杯舍不得饮完的白酒,又开始自述他的现状:在法国,他荒废学业,中文忘了。回来后,收拾起中文,法语又忘了。两头落
空。由于没有一技之长,只得在北京图书馆的资料部跑跑龙套。他爱人在街道上工作(他指一指电话机)。他到了风烛残年,懊悔之余把
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给儿子取名叫伍行浩,切望伍家从这一代能走上浩大的坦途。
伍老头这才把酒喝光,发现自己面前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没有一点价值。想为欣欣向荣的新中国服务,没有本事!只希望ⅩⅩ(老伍的奶
名)吸取我的教训,多多看些书,学些有用的本领。”他用我无法形容的钟爱的眼神,看着那熟睡不醒的亲骨肉,自言自语:“每个月总要有几回,他鼻青脸肿地回家。
莫不是他在外面干着不可告人的事?”
我不愿使他伤心,便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老头儿——老留学生听了挺愉快,胖脸上呈现出望子成龙的幻想。他下了决心,打算教育儿子:“我等会儿喂他中药,给他吃这个大鸡蛋
。明天我就劝他读书。他不读,我就给他看看我这满头白发,劝他读。”他充满幻想,“ⅩⅩ会听话的,不和外人来往,呆在家里学知识。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
与帝王家。’有学问就能有荣华富贵。嗨,要站着做人,而且一辈子站着,不容易啊。”
这位人生战场上年老的的败将,激动了。
我言不由衷地说:“您的儿子看样子比较老实。”
老留学生松弛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把美好幻想寄托于未来的微笑。
墙上的老式自鸣钟响了一下。午夜一点。到伍行浩吃药的时候了。
我连忙告辞。
伍老头给我展示出人生的另一种结局,失败的结局。世界是广阔的,但是路没走好,也还是要处处碰壁。几十年的长期较量后,少数佼佼
者夺取优胜,飞黄腾达,赢得幸福,赢得爱情,在各方面如愿以偿;而其余的泥猪疥狗,只能沉没在烟波浩渺的人的海洋里;像伍老头这样的弱者甚至不配作
父母。这是我从前未曾想过的。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冯明家。推开院子的门,屋里透出暗弱的光线。我觉得有些蹊跷,轻手轻脚地溜进院里,差一点喊叫起来,冯明和司马丽,正在里面!
冯明用一种舞蹈演员的优雅的步伐,在室内进进退退,并且重弹“我不幸福”的老调。他没戴平光镜,我初次发现他有一双城府很深的奸雄的眼睛。
司马丽坐在床边看小亮亮。她的脸色惨白得有些吓人。
我像猫似地隐在窗下,聚精会神地辨听着,偷看着。
“……陆子。他是坏人,坏极了的人。”司马丽有点□吃地骂我。接着,她余悸犹存地诉说着我们遇到的不幸。谢天谢地。老畜牲并未得逞,司马丽被一群过路的老工人拼死
救了下来。她本人平安无恙,只丢失了那条浅灰色的围巾。
我在窗外大大松了一口气。
冯明不太感兴趣地听着,他顺势攻击我:“陆子,无能之辈啊。他只会说空话,划火柴。完全是:白痴。”
这个词里包含着刻骨的敌意。它沉重地捶击着我的灵魂。我垂下头,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的后来,我吃力地抬头再看,隔着薄薄的窗帘,他们像在雾里。
冯明缓慢地逼近司马丽。她受惊地往后退着,不慎碰在婴儿床上。小亮亮大哭起来。冯明厌恶地捏起一个橡皮奶头,堵住婴儿的嘴。
“我爱你!”已经作了父亲的冯明,双手揉在一起发誓。他诱惑地讲着:女作家乔治•桑与诗人缪塞共度蜜月以后,又和肖邦同居了七年
。冯明断言浪漫不拘的作风可以激发灵感。
司马丽看来疲倦极了,不能自持地倚在床栏上。但是这一回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沉思地凝视着冯明。
室内漆黑。我眼前顿时也是一片漆黑。
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徐徐划过天角。我懂得,再过片刻,它将贬值为不会发光的普通陨石,降到人间。
(以下绿色字体,微缩胶片第53帧缺页,依据原稿补全)
七
这天夜里,勇人也出事了。他和同伴们在海淀区路劫行人,不幸与体育学院强大的巡逻队遭遇。他们全被解往体院。勇人被单独关在一个密闭的装实心球的仓库里。
优秀的人在特定场合下,往往可以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半夜,勇人空手在墙壁上打出一个大洞,又撬了一辆自行车,骑进城里。
大约上午九点,他回到宿舍,把我从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中摇醒。
“陆子!我遇到了一件大事……”他坐在床上,说出的话不如往常那样简洁。“……有个很壮的运动员,我得恨他十年!把我往仓库里一
推,又踢了个扫堂腿,我摔在实心球上,两眼发花,一点劲儿也没有。他们在外边上了锁。那里面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
门在哪边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昨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挨打以后,真想妈妈呀。妈妈。到夜里风吹树动,好像是妈妈在叫我回家。于是,
我不顾死活,就近在墙上捣出一个窟窿,一气抽下来十多块整砖……我逃跑了。”
昨夜我在外边冻得太久,有点感冒。我披上衣服,懒懒地不想下床。
勇人紧张地又说:“陆子,我遇到一件大事!”
“你不是讲完了嘛。”
他期期艾艾地说:“不是这件。这件算什么。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司马丽刚才对我说,她要和我好……”
我翻身跳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真的。”勇人又是背对着我。“我进城以后先到姐姐家里,没人。桌上有一张冯明留下的字条,说他有特急的事情,必须马上返回哈尔
滨。小亮亮枕头下有一些钱,是他路费以外的剩余。我看看表,如果他乘凌晨的火车,这时已经过了天津了。这个人真古怪。临走还把屋里收拾得十分整齐。
“我随便煮了点面,正吃着,司马丽来了。她披头散发,眼睛被风吹得又红又肿。几天没见,不知怎么,我觉得她比以前大了好多,像大人。
“我给她让座,给她看冯明的字条。她没坐,把便条看了好多遍。又看看姐姐和姐夫的结婚合影,看看只知道睡觉的小亮亮。她显得十分沮丧,像遗失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
“过了半天她问:‘冯明是谁?’我对她说冯明是我姐夫。司马丽的神经很不正常,一定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小亮亮忽然大哭。我当然没办法。司马丽仿佛被惊醒了似的到小床边,拿起一个橡皮奶嘴,哄他。小亮亮不哭了。她还不走,聚精会神地看着小孩,
隔一会儿叹一口气。然后把随身带着的钱都拿出来,放在小孩的枕头边上。我连连说这没有必要。司马丽苦笑着朝我走过来……”
“啊?!”
“她突然扑到我身上……”
“哦。”勇人的话再现了司马丽的精神状态。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勇人脸红了。他看着我:“陆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不想瞒你。这事奇怪。从前,我看你每天晚上去找她,心里特别嫉妒,是嫉妒。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苦想了几个晚上,我下了狠心,把友谊放在第一位。希望你终身幸福……”
我感动地望着他。这里的每一句话肯定都是真实的。
“我用一件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什么事,你明白的。其余时间看书。看过莎士比亚的悲剧后,我更坚信这样做是对的。哈姆雷特的叔父杀兄夺嫂,卑鄙已极。
咱们不是像亲兄弟一样吗?”
“一样,一样。”
“所以,陆子,你也能想到,司马丽扑来时,我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我挺害怕,小心翼翼地用臂肘推开她说:‘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陆子。’她沙
着嗓子喊:‘是陆子对不起我!’于是,她全告诉我了……”
我喘着气。
“陆子,你怎么能自己走掉,把她剩给那些流氓呢?万幸没出大事,只丢了一条围巾……”
我不作声。这么多意外的事情接踵发生后,我好像无权力争了。
“我明白了。原来她被流氓吓坏了,神经受了刺激。便打了一盆比较凉的温水,让她洗脸。我妈妈活着时,每逢她精神分裂症发作,我都这样。等司马丽情绪
稳定一点,我就好言安慰她,劝她不要总想那些可恶的人和可怕的事。我答应给她报仇,把围巾弄回来……”
我冷冷地道:“你弄不回来,昨天是老畜牲……”我还说,如果勇珍的估计正确,老畜牲的妹妹刚死,他肯定还在儿童医院。
勇人脚步拖沓地走了几步,脸上有几分惊恐。他长时间地犹豫着。最后道:“我找他去……”
我十分糊涂地说:“我去买一条围巾。你何苦……”
勇人非常坚决:“那不行。我去。”他拿起一本还没看完的小说,把内容提要草读了一遍,惋惜地丢开了。又从床褥拿出一柄菜刀,用旧报纸包住。然后,他开始整理东西。
这一去就像刺秦王的荆轲,不可能回来了。我惨然地看着他。
我送他出校门。勇人摇摇晃晃地骑上那辆体院的破车。当他出去十多米时,我突然感到不堪忍受的愧疚,便急跑着跳上后架,两手围着他的腰。勇人没回头,骑得更快了。
勇人把车存在医院门口。将存车牌扔进马路旁的泄水池里,这辆车永远没人去取了。
在一层,我们碰到刚刚下班的勇珍。她关心地问我:“昨天到我家去住了吗?小亮亮好不好?”
勇人皱皱眉,不理姐姐,三步两步地往楼上跑。我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快步跟着他上楼。
后面,勇珍还在说:“我到传达室等你们,冯明在家……”
她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呐。
按照病房的惯例,午饭前总有一段较长的时间是安静的。我们进入病房区时,四下静悄悄的。
32号病房的门大敞者。里面的病床成了停放尸身的灵床。最后抢救用过的氧气瓶,还没有搬走。不到一天里,“32.1”从一个能说
出某些肤浅的看法的小女孩,变成了僵挺的死尸。司马丽的淡灰色的围巾,盖着她的脸。
老畜牲绝望地站在床边。他脱去了帽子,我看到他那可怕的头颅:顶上三分之二的面积完全秃了,肉色嫩红,好像从未生长过头发。脑后
有一条不知怎样造成的刺眼的大疤,上面还挂着几截羊肠线的断头。大约当初医生知道他不是好人,有意缝得马马虎虎。
老畜牲悼念地垂下这颗头。嘴里嘟嘟囔囔的,并且轮换着用两个大拳头擦眼睛。
我恐惧地往里看。不怕死人,而是害怕活人。
勇人在走廊里无声地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停在我面前,呼吸短促而急剧:“陆子,你快走吧。以后好好着。对了,如果缺钱用……”他告
诉我几个取钱的地址,也提到伍行浩:“他家住在破胡同里,门外有个传呼电话的牌子。伍行浩的爸爸是个岁数挺大的老不死,不欢迎别人去找,你得装成打公用电话的,
混进他家里……”
勇人亮出菜刀,在楼道的暖器上磕了几下,觉得很合手。然后匆匆往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糖,扔掉锡纸。他把持刀的右手背在身后。
我不走,呆若木鸡地站着。
勇人扬起左手,拇指与中指一擦,朝老畜牲打了个响亮的榧子。
“什么事?”他昏昏沉沉地问。
勇人迈进一步。由于嘴里有糖,他的口齿不够清楚:“你认识他吗?”左手指着我。
老畜牲的样子远不如昨天凶悍。他好像很困,用眼角扫扫我,无所谓地“唔”了一声。
“把围巾还给我。”勇人不容商量地说,口气强硬。“它是我的女朋友的,也就是我的。你!赔礼道歉!”他说着进屋,我也跟进去,勇人把门踢上。
“赔礼道歉?”老畜牲疲惫不堪,“你到外边打听打听,畜牲五九年开玩,六一年进‘庙里厢’(指犯罪少年管教所)。不懂给姐们赔不是……”
他俩的话都使我心中作疼。
“我是玩主。”老畜牲声音不高地宣称。
勇人说着骂人的黑话:“畜牲,咱们最好都慈气点儿,你别一掐只缩出个头儿!”
老畜牲跺跺脚,生气地咧开三瓣的兔唇:“今天我妹妹……算了,今儿个饶你一回。君子不和牛置气。”这位玩主把自己比作君子,“你们走黑道时留点儿神
,别让我碰着,如果碰着……”他轻蔑地说,仿佛我们只不过是他擒在手里的两只耗子。
勇人没回嘴。我盼着他借这个机会下台。这时,只听见外面北风呼呼地刮着。老畜牲弯身俯在灵床上,笨手笨脚地给妹妹扯扯脸上的围巾,好像怕死者着凉似的。
不料,勇人抓住了这个战机,他左腿跨出半步,在空中轮圆右臂,用从上向下的拳击动作,向着老畜牲剁去……
也许刚才不友好的对话,使老畜牲一直暗存戒心,几乎在勇人跨步的同一秒钟里,他警觉回头,本能地举手防护……
手背和刀锋撞在一起……老畜牲厚实的手掌上,现出一条煞白的细长口子,紧接着,血喷了出来。
我向后退着,仰靠在门上。
勇人占了突然袭击的优势后,像猛虎一样往前扑去。他的第二刀不是砍出去的,而是狠狠地往敌人脸上插去,捅去,左拳也猛击过去!
老畜牲招架着……
我像局外的看客,退向一边。
最后勇人飞腿踢向老畜牲的下体,又把没砍出什么成绩的菜刀垂直劈下,老畜牲注意着底下,稍一分神,刀中面部!
老畜牲立刻成了血人,硕重的身体一歪,摔在地上。
但是他的一条腿也踹在了勇人身上,使他向后踉跄着……
殷红的血。血从老畜牲脸上汩汩地淌下来,在地板上铺开了左一摊右一摊……两人身上都溅满了血,又粘又稠的鲜血……
勇人像醉酒似地蹲下去,在对手的脸上摸了两把,嘀咕着:“不是致命伤……还好……”然后把嘴里的糖啐在老畜牲的头上,巧克力糖还没怎么化开呢。
勇人的手松开,滴血的菜刀掉地。他语无伦次地说:“奇怪……老畜牲……我怎么打得过,你上手了吗?……陆——子!
“不对了……我一个人,怎能?……司马丽一定上手了,是她砍的……”勇人像梦呓似的说着,晃着到了灵床旁,用血淋淋的手从“32.1”头上抓起淡灰色的围巾。
他说出了一些比较通顺的话:“你快跑吧,把围巾还给司马丽……”
我不敢看死人的脸,也不敢看他。我接过围巾,只觉得一股凉气袭来。
我劝他像昨夜那样逃走。
勇人惨切地摇头拒绝,催我快走。“还给司马丽……”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稀有的高贵的脉脉温情。
我托着围巾下楼。不多时,后面传来人群的喧哗,刺耳的叫喊……
这一切真像发生在梦里。
从古远的洪荒时代起,人类就一直在自相残杀着。少数人打架到规模可观的战争,没有一天停止。时间进入了二十世纪,我们却还像原始人那样,动怒时
抓起刀械,在仇人的肉体上,插进钢铁……
传达室外面站着换了便装的勇珍。经过一夜的紧张工作,她的样子又温和又疲倦。看到我,笑容满面地问:“我弟弟呢?看死人不肯下来了?冯明在家一定等得着急了……”
她还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事情呐。
八
勇人被送进分局举办的学习班。冯明消失了,干了坏事以后消失了。司马丽呢……
我完全傻了。我们的宿舍因为缺少勇人显得宽大了许多。我停止读书和写作,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神不守舍。
我们到底只有十七岁。
后来有一天,我和老畜牲手下的流氓狭路相逢了。那是傍晚,我骑车经过北新桥,迎面有几个衣冠不正的人在马路上溜达。我觉得以前见
过这批人,接着我发现他们为首的是那个“鱼眼睛”。我心里一惊,打算拐上便道,来不及了。
于是,我曲起右臂遮脸,同时加大速度,硬从两个面目可憎的流氓之间撞过去,拼命往前骑。这批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带爹带娘地破口
大骂,而且有人认出了我,好像是鱼眼睛在后面大声呼叫:“这回不能让他再跑掉!”
我在马路中央疾驰,同时提防着两旁跳出拦截的人。司马丽说的对,我给人们的印象是善良。前面的群众看到流氓行凶,都主动散开给我让路。
我回头看看,只见许多砖头沿抛物线在空中飞着。
我急转弯,到了一个机关大院的门口,没登记便闯进去。记起来,一个小学同学张三的表姐住在这里。她是政法学院的大学生。
我上楼后用力打门。正是这位表姐开的,她很惊奇:“是陆子!有什么事吗?”
“刚才有坏人劫我!”我粗喘着,喊声在楼道里造成回声。
她嘘住我:“我家里有重病人……”话音未落,里面果然传来嘶哑而虚弱的问话:“谁敲门?客人吗?”
张三的表姐引我进去,一面答复病人:“没有谁。是风打窗子……”
我坐定后,她给我张罗吃的。灯光下,我好像看到了多年以前的勇珍,也是这样爽朗,这样意气风发。每次我和勇人放学踢完足球,她都拿出糖和苹果,平均地分给我们。
果腹以后,我们随便聊天。她给我讲解什么是法律学上的“无罪推定”,介绍高等院校的运动,也谈到社会上流传的新闻。她问我目前中学生的思想状况,我答不出。
她道:“你猜我家的病人是谁?就是我那个表弟,张三。”
我愣了。张三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想到他就会联想到六一儿童节。他从小喜欢唱歌,嗓子像笛音一样清脆。刚才的破喉咙会是张三?
“你不见他的好。张三有点疯了,精神分裂症……”
我变色道:“啊?一个月前还好好的!”
她很心疼地说:“最近疯的。舅舅和舅妈急得不行,他们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可是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我追问着张三的命运。
“十天前,我到舅舅家。因为有急事,我去得很早,没想到扑了空。阿姨说舅舅和舅妈经常在机关里过夜。我要去张三的屋子,又被阿姨慌慌张张地拦住。
我很奇怪,推开门吓了一跳:张三还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他也不知怎的拼了个双人床,被褥狼藉地巻着。旁边有个很秀气的姑娘,和你差不多大,披襟散怀,正
在用铅笔给张三画肖像……”
我暗忖:原来懂美术的女同学挺多呢。
她停停又说:“这是怎么回事,傻子都明白,何况我是学政法的。张三的脸一下变得血红,拿被子蒙着头不敢看我。那个女孩子却还镇静地作画,不过笔法也乱了。这样僵
持了几分钟,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还是小孩,可是这样无论如何是很不道德的。我打算狠狠训他们一顿,又觉得这样效果一定不好。便摔门出去,听听里面的动静:张三哀
声叹气,那个女孩却咯咯地笑起来……”
她反感地摇头。我也表示强烈的不满。这时,我发觉桌上立着一张四吋的相片,上面有个比冯明还英俊的小伙子,远景是四季皑皑的雪山。我装没看见。
她往下讲:“真没想到,第二天张三就疯了。那女孩非常突然地甩了他,还把张三骂得一钱不值。张三回家后不吃饭也不理人,独思苦想,傻笑……
疯了。我去看时,病情相当重了,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嗓子算是毁了。张三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表姐!我很难受,尽量和颜悦色地和
他说话。张三还有一定记忆,他把事情讲得颠三倒四的,很神秘。但我还是听懂了。张三老觉得有人要暗害他,疑神疑鬼。其实,是资产阶级思想毒害了他,他不觉悟。
到最后,他扯着我的衣角,非要我去找那个女孩,劝她回心转意。我看着他那张孩气十足的脸,伤心得很。十年以前,张三也是这么揪着我的衣服,向我要小儿酥,要鸳鸯冰
棍。我怕他的病情恶化,迁就地按他说的地址去找。真胡闹。有个人(她不自觉地瞟了那张照片一眼)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爱情应当是两颗心相
击闪出的火花,而不应是一颗心硬叩另一颗心,勉强敲出的声音。’我记着他的话,永远难忘……”
那人的话真富有诗意,可惜经不起事实的检验。我和司马丽击出了这样的火花,它熄灭得多么快呵。
“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个有名的统战对象,家里的庭院挺大。我从院里穿过时,有个戴着法兰西便帽的老头子正打太极拳。他看看我,那目光里透着不善。
我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
她说:“我和她谈到很晚很晚。我不想为张三说项,而是想知道这些堕落的中学生所想往、所追求的是什么。这个女孩的思想相当复杂。
她对张三得病感到歉意,还说对张三‘厌倦’了,要弃旧图新。这个女孩多奇怪呀!我们机关里也有一些很轻浮的小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出去,谁也不知道上哪儿
去了。很晚才回来,有的干脆夜里也不回来。男孩们天天在背后议论她们,还模仿中世纪爱冲动的骑士,动不动就举行决斗。他们把这叫什么,一个奇怪的专用名词……”
“单挑。”我提示说。
“对。这些小孩傻乎乎的,头脑简单。张三那个女朋友不是这种情况,她说她的身心都受过严重的损害,什么损害,却又不讲。她说自己就像坐
在滑梯上,只能走下坡路,并且承认只想拿张三开开心。我对她说,你和张三还小,都应该走正路,干好事,永远进步。在恋爱中
应当严格遵守共产主义道德。堕落是没有前途的,迟早要被社会所淘汰。淘汰的方法有几种,像张三那样发疯甚至自杀;再就是你们自己
去犯罪,毁灭自己。法律审判是严峻无情的。……这女孩看过不少书,说话时喜欢偷换概念。她不承认这是堕落,胡说这是体验生活,艺术的尝试……我质问她,这种
尝试代表了那个阶级的伦理观?会不会使人堕落成资产阶级的接班人?这些行为多么肮脏啊!陆子,任何诡辩术
都会被阶级分析的照妖镜揭穿。阶级斗争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一小撮阶级敌人和坏人,千方百计地拉拢青少年下水……”她审察地看着我,忽然说:“
你胸前少了一颗扣子,第三颗。你以前没发现吗?”
“……”我无话可说。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颗纽扣,又穿针引线,给我缝上。
“张三,现在好吗?”我担心地问。
“他会好的。”她乐观地说。“舅妈把他送到我家,换了环境,不接触过去的人和事,马上就好了一些。所以你今天和他见面不合适。舅
舅说过些天送他回农村老家,干干农活出出汗,什么精神病都能好。这些人呐,就像十九世纪文学里的‘多余的人’,对社会毫无贡献。整天无所事事又不太
守法,吃饭太容易,往往会平白生出许多病……”
我称赞张三优美的歌喉。然后,我和她轻声地一起唱歌——《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变低,而她改用悦耳的高声,我们重复: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然后,她直瞪瞪地望着那张相片,上面那英俊的小伙子也在看她。我们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说话。
“那个女孩子还是有些才气的。”过了许久她又说,“她和张三交往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几十张不坏的肖像素描。她把张三的每个姿式
都画了下来,立,坐,躺,卧,好像张三是著名的体操运动员。听说,这个女孩最喜欢阿依瓦佐夫斯基的名作《九级浪》……”
我手里捏着冷汗,“说了这么半天,她叫什么名字?”
“司马丽。你听说过吗?司马丽!”
我觉得地板晃了一下。接着,整个楼房也晃了一下。震动两次。便问:“刚才是地震吧?”
“什么地震?”她诧异的看着我。
我一言不发。
深夜,我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她在台灯下看自己的业务书。那翻动书页的声音,窸窸窣窣。
世上有很多心肠极好的妇女。她们能够透视出你善良的本质,而对你接连不断的失足,抱着真切的同情。仅仅出于这种同情心,她们就愿意
为你承担各种突然的祸事。近年来,由于时常铤而走险,我亲身感验到女性这种护卫别人的天禀。
我通宵不宁。总觉得墙那边的张三,正在痛苦中呻吟。
一个新问题在我心中崛起:如果举行道德审判,陆子有罪还是无罪?可以肯定,陆子是无罪的,谁也不会比他更好。
天将拂晓,她眼睛浮肿着送我出去。我们握了手,她担忧地怀疑地看着我下楼。
大门敞着,冷风灌进屋里。没有关好的玻璃窗砰砰直响,是风打窗子。
九
从此,我彻底变了样子。
我常常想起足智多谋的“手套”(就是航空学院的那个风流人物),不能不佩服他对两性问题的明智的见解。他的话成为我研究司马丽走
向堕落的解剖刀。但是,当我无情地剖析司马丽的同时,也等于在剖析我自己。
以前我的生活太刻板无味了。其实,我比别人更应当及时行乐。
我先到勇人说的那些人家去取钱,全部落空。他在学习班里已经交代了这些地址。但是,我也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探出了一些安全的弄
钱办法。熟能生巧——任何事情都是这样。
我还在学校住。每天坚持四小时固定不变的学习时间,以更大的热情去读书去写作。我从“手套”失败的教训中得到启示:如果没有人生的全局胜利作为基础,
情场上的胜利再辉煌也是靠不住的。
其余的时间,我用来阅人历世。细致入微地观察每一个人的面貌,服装,心灵,思想。努力使用唯物辩证法这个科学方法分析万事万物。
单从书本上学习社会科学,是坐井观天。
整个社会就是我的高中,大学,文学研究所。所有的人都是我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
而且,经过自修,我几乎成了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专家了。
司马丽有时还从楼下经过。在这时,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我都打开窗子,我们心照不宣地远远地对视着。我相信,迟早有一天,她还会上来的。
冬天和早春这样过去了。四月的暖和的上午。我起床后有些头疼。便对着一面小镜子,自己做着按摩。总不见效。这时候司马丽到了。从
前,她走路时步履轻盈,像是从地面滑过似的,没有一点声音。而现在,楼道里响彻的却是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她来的恰是时候。我喜出望外。
司马丽入时的穿着洒脱合身的春装。她的体态丰满多了,前胸隆起了,腰围变宽了,走路时微微含胸,腿上也像坠着沙袋……正如“手套”说的那样,我懂了许多事,这些
现象瞒不过我的眼睛。只有在冬天,臃肿的棉衣可以掩饰这种标志着某种道德观念的体型。
她的脸庞比从前稍胖,显得有点不正常的容光焕发。几丝没梳入鬓角的黑发垂在额前,随风飘拂着。
我们寒暄着,讲着无关紧要的话,也谈到几个月来的生活。有一点我们相同:她没有停止绘画,我也没有停止写作。读书……
我有些生硬地表白:“我无比老实无比好。”
“不可能吧。”她谅解地说,“你是文人嘛。文人一般都具备双重人格。”
“你变了……”
司马丽还像过去那样喜爱引经据典。“赫拉克利特说过:万物都在变化中,朴素的辩证思想……”
这些话使人厌听。我揭短道:“变化有好有坏。那个嗓子特别好听的张三,他糟极了。”
司马丽脸上泛起一阵绯红。嗫嚅着:“你知道,啊。这无所谓……达•芬奇认为音乐和绘画是嫡亲姐妹。我对张三的希望挺大呢。可惜他是草包。”她作了些解释,删节了对
自己不利的重大情节。“他的表姐你认识吗?你见见她才好呢。她是学政法的,有一双惯于审视别人的眼睛。我把她当成法官。我们进行过激烈的辩论。我对她说司马丽
永远是纯洁的。”
我逼问:“你真是纯洁的吗?”
她强词夺理:“世界上没有绝对纯洁的事物,何况是人。严格的说,谁都不纯洁。陆子,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我放肆而得意地说:“当然骄傲。一个人想学坏并不难,但他永远变不成陆子。陆子是中学生里违反常规的特殊现象,他是被各种先天和
后天的复杂因素决定的。有很多人比陆子强,也有很多人比陆子差。但是谁也不可能和陆子一样。”
这些全是废话。过了一会儿,我们怀着敬意谈起勇人,都钦佩他的勇敢。
“陆子,我有好多话想讲给你听。”司马丽取出随身携带的铅笔,随便找了张白纸,她说是给勇人画像。
我沉稳地说:“我很想听。不过请说真实的,别把想象和虚构也掺加进去。”我深知水性杨花的女人都爱说谎。
“我不会那么无聊。”司马丽低着头,郁郁地说:“咱们认识有一年没有?没有。现在是春天,花正开放,要等它们落了,才正好一年。光阴荏苒。
爱情。
“我认识你和另外一个人(从她的眼波来看,这是冯明),你很善良,可是太实际了。你的小说里老是那几个平平常常的爬行动物,而我
却喜欢能飞的。那个人,他理应比你更实际,可是,他富于想象,是非常聪明的人,真啊!我没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博学的人了!可是,他有妇有子。……有人看了《红楼梦》
,提出了‘钗黛合一’的痴想,我也幻想过他能和你化合成一个绝好的完人。”这时,司马丽已经画出了勇人的脸部轮廓,挺像的,她的画技又提高了。“我和勇人基本
没说过话。但也隐约能够感到,他的心是向着我的。我对他不太注意。啊,我再说那个人。有一次我们在北海划船,他把双桨并放在船沿
,站在上面跳舞给我看。那真是惊心动魄的舞蹈,好几次船倒向一边,倾进水来。记得《九级浪》吧,他时刻都有成为溺水者的危险。他给我讲他过去的生活,他不
幸福。陆子,你永远猜不出他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
“这个人深谙音乐。他能够用诗一样的语言把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表达出来。他为我淋漓尽致地分析《第三交响曲》也就是《英雄交响曲》,分析英雄的生死,英雄的理想。
还别有用心地讲解:乐曲中的正主题和副主题怎样经过交锋达到和谐的统一。
“贝多芬的精神力量是惊人的。他年青时抱吻过一具素不相识的少女的尸体,这种热情庸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大作家和大艺术家的神经类型往往
与众不同。贝多芬耳聋以后和一个匈牙利的伯爵小姐热恋了很久,他的精神状态因此出现一个特别均衡的时期。这是他智慧最成
熟的英雄时代。……那个人用这些故事暗示我。我虽然同情他,但从未对他让步。”
司马丽轻轻喘着,依照从前的习惯,她按着胸口。“生活里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呵,你竟然和鼠窃狗偷的事情有瓜葛。那天晚上我伤心
地哭了,眼泪流进了嘴里,原来它和海水一样,也是咸的。海……”
“后来咱们遇上了那个大流氓。一群老工人救了我,真谢谢他们呀!我受了那么大的刺激,觉得自己的精神紊乱了,疯了。我到了那个人
家里。我需要温暖,他慷慨地付给了我。然而他向我提出了更甚的要求,我,我也没拒绝他。感情,本来我们就难以克制,何况这感情还是被艺术魅力煽动起来的,
更何况是在那种精神恍惚的时候。”司马丽目光发滞,“夜里刮风,很冷。他压得我透不上气来。这时候,天上闪现出一颗非常明亮的流星。
流星。不知怎的,我总疑心有人在窗外偷偷窥视着我们。太心虚了。我痛苦而又幸福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极致?
“空中那一闪而过的炽白的光带,给室内带来了一瞬时的光明。与此同时,我迈过了最重要的生理上的界限。我误认为这是很神圣的灵肉的结合……”
我心里又苦又涩。
“可是,凭借这一瞬的光亮,我看见他的表情竟是那么冷漠,就像医生给病人动最简单的手术一样。他换用了几种姿式,不管我是不是承受得了。于是,幸福的感觉没有了,
我痛苦又痛苦地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极致?
“他压着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变脸了,疑神疑鬼,对我发脾气,骂人,说我要毁灭他和他的家庭。他甚至用很粗鲁的话侮辱我的妈妈
。我只说了句‘那你为什么还要爱我’就噎住了,万分痛苦地离开了他……
“我像夜游病人似的在街上乱走。我如果见到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在这种神智失衡的状态下我遇到勇人。其实在他之前,我看见了驾驶
清早第一辆电车的男司机,蹲在地上弹玻璃球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们真不算是男人……”
司马丽举起业已完成的勇人的画像。“他是正人君子。那么周到细心地服侍我,为我去冒险……他是好人。陆子,你也是好人。”
我不言语。
“我爱你,”她熟练地说。接下去:
“我爱你,但我更爱我的自由。”
这是梅里美小说里的原话。作者用不朽的笔触,塑造了嘉尔曼这样一个酷爱自由而且永远自由的文学形象。但是司马丽画虎类犬,她需要的是杯水主义的自由。
对女人来说,用情不专是可耻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爱你。‘听着,这样的事迟早是要发生的。即使今天不发生,明天也要发生,明年也要发生’。”这些话来自《苦难的历程》,那个
颓废派诗人贝索洛夫就是这样欺骗达莎的。我起着唱片的作用。
“陆子,我回想起咱们在那个小公园的每一个晚上,真有如隔世,如果你以此写小说,应该写得含蓄,写得多情。我如果作画,就在画布上涂
满单纯的一抹长天的颜色——蔚蓝色——蔚蓝色。”
我们接吻,双方都觉得索然无味。我有些失望,不禁想起第一次与女朋友亲吻的扣人心弦的情景。那是在景山半腰的树丛里,我慌里慌张,但心里乐不可支。而她,总是闪躲
,结果甩起来的辫子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鼻骨也蹭疼了她的眼睛。后来她哭了,用温热的泪水依次打湿了我的前襟、肩部和领口。忽然,我发现附近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绿草
茵茵的小路,远处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爬山的人。看到他们,我们反倒镇定了,索性手搀着手走下山。那些目击者肃然地望着我们,没有半点讥讽的意味。
……接着是第二次、第一百次,我终于磨成了喜欢逢场作戏的油条。这是因为,再亲密的女友,彼此也仅仅是对立的统一,不可能出现绝对的统一。
最爱我们的是母亲——妈妈。
司马丽侧身倚着我,右边的太阳穴紧紧贴着我的下颌,她的血脉在缓慢地搏动着。
冷场。谁都不再说话。那些公式化的甜言蜜语,对于失去了纯洁和幼稚的我们毫无用处。
我把她推开一点儿,翘起右手的小指,撩开她胸前的扣子。我心里激起一线莫名的情愫。
司马丽把内衣向上推去,给我让出了放手的地方。我没有及时地把握时机,因为不愿意把握,我很想知道,我们之间除了生理上的互相利用以外,还存留着什么。
我注视着她半天也不交睫的眼睛。她的目光暗淡。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我在老畜牲的妹妹那里见过。老畜牲的妹妹不是坏人。司马丽,
也许她的品质并不坏,仅仅由于空虚到了顶点,才一次次背叛自己的。也许她患有精神分裂症。谁知道呢。……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的向往,也没有亢奋的欲求。
什么都没有。用她的话来说,这也许是美的几何图形,但不是美丽的人的眼睛……病理死亡和精神崩溃有相似的地方……
“你怎么老是发呆?”她在我耳边怪嗔地说。
我忽然发现自己太爱沉思了。再热烈的欢情,也时常被它突然中断。这样的力不胜任的沉思,对于身心健康,肯定是有妨碍的。
我的十指谨慎地在她的前胸擦过。司马丽的胸衣上,独出心裁地纫着丝光闪闪的流苏。我扯下它,看到胸衣上有一两个不显眼的烟洞。这是她还是别人烫的?很难说了……
她的鬓角深处有几茎白发。我把它们拨出来单独集成一束,缠在她的发辫上,像是系结上一条白头绳。
未老先衰似乎是早熟的必然结果。我捻着白发,为我们仿佛已经过去了的青春伤悼。
司马丽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贴在我身上。她的皮肤很滑腻,有些地方的香脂没抹均匀,那颗有毛病的心脏仍然缓慢地跳动着,并不因为我的揉搓
而加快……
我怀中也像是一具女尸。
我感到愤懑。本来我是可以追上流星的,而现在得到的仅仅是陨石。其实我的实力未必不如冯明,是错过了机会。我感到愤懑。
于是,我挽起袖子,准备全力以赴地冲撞她、虐待她,把她毁灭——也可能是同归于尽……
我的双手有些战栗。和这样薄命的女孩搂抱,即使在三伏暑天,你也会觉得周身发冷。
领略人生。年幼的时候,我是那样渴望洞晓红尘。现在,我什么都懂了,也不过如此。失望。失望。心灰意冷,冷得未免太早了……
晚上,我把司马丽的最新作品送到勇珍家,听到了这样的话:明天勇人就要回来了。
十
第二天的下午,我和勇珍去接勇人。在分局的传达室里,一位年纪轻轻的公安人员接待了我们。他操着东北口音告诉我们,勇人这几个月学习和交代的时间是好的。
他的问题虽然严重,但是有了认识,可以得到从宽的处理。希望“勇人同学”能够继续进步……
勇人提着行李出来了。他的脸白净了些,行动不如从前迅疾。我们默然地往回走,替换着拿那几件不重的东西。这时,分局的扩音喇叭播
送着钢琴伴唱《红灯记》的一个唱段,随着雄壮的钢琴声,十七岁的李铁梅唱出: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
我跟你前进决不彷徨,
红灯高举闪闪亮,
照我爹爹打豺狼,
祖祖孙孙打下去,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我们互相看看:勇人满脸羞赧,勇珍低着头,好像在地面上寻找失物。我也感到无地自容。
共产党,对我们来说有特殊亲切的含意。在党的爱抚下我们长大成人,我们怀着血亲之情热爱党。但是我们背离了党指引的道路,陷进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潭,而且很深……
在路上,我和勇人背着他姐姐悄悄说话。勇人直截了当地问:“司马丽现在在哪儿?”
他一直在想她呢。我没答复这个问题,而是提议晚上在新侨饭店给他接风,请司马丽也来。最近我父母相继解放了,钱的来路合法,请放心……勇人点着头。
我给司马丽打电话,勇人在隔音间外边等着。不料她听完我的邀请,声音喑哑地说:“陆子,我去不了。昨天夜里我发烧了,……你们那间屋里有冷气对流,而且,你做的也
太过分了。医生让我绝对卧床休息一周,今天去不成了,谢谢你的好意。……你怎么样?到新侨多补充些高蛋白低脂肪的东西,不要吃凉菜,别自残身体……”
我挂断电话。想了想,然后扮出笑脸,对勇人说司马丽保证准时到。
晚上我和勇人去新侨。这里西餐部的地方并不大,供应着不是俄式也不是英美式的西餐。顾客很多,有精神世界的人和没有精神世界的人混坐在一起,在饭桌旁不容易区别
他们。我们意外地发现伍行浩一个人正在喝酒。
老伍还很瘦,穿得仍然很体面。他面前摆着一瓶打开塞子的好酒和几个同样的冷盘,这排场比起他父亲的大多了。他还在偷窃,否则不可
能保持这样高的生活水平。伍行浩笨拙地使用刀叉,突出的颧骨上沾着一点色拉油,这使他更像生活中的丑角。
他客气地站起来敬烟,我们谁也没接。勇人憎恶地从上到下看着他,然后走到一边去了。我却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天,有意把话题往伍老头身上牵。
老伍边吃边谈:“陆子,我家老头子不是个东西。他从小胡嫖乱色,不干好事。大家都瞧不起他。他认识一些名人,那些名人却不认识他
。”他将奶酪当作菜肴放入嘴里,嚼出很大的响声。“去年冬天有天夜里,老头子碰到一个来打电话的小白脸。他俩聊得挺红火。第二天一早,老头子发了威,说那个小白脸
多有礼貌,见多识广,比我强百倍。让我向他学。哼哼,那个小白脸儿真是混账东西……”
我沉住气,他骂的是我。
“我呢,老虎拉车——不听那一套。我也大骂:‘养不教,父母过’。嘿嘿,我家有本三字经,我记着这么两句。”他很骄傲地卖弄着,
以读书人自居。“我起小就爱看课外书。以后,老头管我,我就骂他:你也配说我,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你这穷光蛋!我娘也常骂
他,说急了还打他几下。想当年他也玩过不少洋女人,到头来挨老婆的揍。哈,这老杂种……”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这席话。
“你听说过‘九级浪’吗?”忽然,伍行浩眉飞色舞地问。
“听说过;《九级浪》是伟大的俄国海景画家阿依瓦佐夫斯基的代表作。”司马丽从前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还记得。
“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画儿。”老伍很知内情似地说:“这是一个‘圈子’的外号。她被好多男的砸得跟漏勺一样。听说不向男的要钱,还倒贴一些画。真
是狗肉包子——独一份。叫司马丽……”
我心里乱糟糟的。
“‘九级浪’是特浪的姐们,你知道她妈妈是干什么的吗?”职员出身的老伍优越感很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盯着老伍那不堪一击的瘦脸,忍不住想打他几拳。
那边,勇人找到了座位,向我频频作着手势。我过去后,他吩咐服务员摆上三份餐具。他郑重其事地和我谈话,并且不时地看看门口,等待那个绝对不会出现的司马丽。
“通过这次学习我得到很大的收获。”他用中等速度说话。“过去我犯了许多错误,干了不少坏事。扰乱社会秩序,损害了人民的利益,这是犯罪。
我们从前怎么没认识到这是犯罪呢?我们是瞎子,看不到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看不到生活的本质和主流,整天接触社会渣滓,这样下去危险极了!”他的语气加重了。
我同声附和。
“这都是我们自己不好。”勇人悔过地说:“我们受封、资、修思想的影响太深了。如果不长期到工农中去,就会变成新生的资产阶级分
子。咱们一定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进行长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我端详着勇人。他满头黑发里也间有鲜明的白色。
谁知,讲完这一段后,他先对我说:“陆子,你有白头发了……”
“你也有。”我苦笑着说。
它们是在起居不定的畸形生活中变白的。这些白头发似乎在嘲笑毫无出息的我们:对不起恩深似海的爸爸和妈妈,也对不起自童蒙时代就牢固确立的成大器的理想。
人世的变化总是大的。理想不过是理想。或许我们不但终身一事无成,还要把在握的某些既得利益也输个干净,成为毁家败业的罪人。这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不幸。
“你的眉毛有些散。你好像很累……”勇人关切地说。
我完全疲了。我在想:假如人生只是这饮食男女的千次万次的重复,它的价值何在呢?到了桑榆晚年,我们当真不会后悔吗?自我陶醉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很痛苦。如果不是在公共场所,我会落泪的。我可以无动于衷地接受全校师生的批判,但是受不了哪怕最轻微的良心的谴责。良心谴责
使我变得烦躁健忘,使我有时一觉醒来,在贴身被褥的边角上,发现一行行悔恨的牙印……
我越来越怀念旧日,越来越易于伤感。也就是说,我不幸福。
别人呢?那些年龄和我相近的中学生……
旧中学生,六六年时他们分散在从初一到高三的各个年级上,孕育着各不相同的梦想。几十年以后,谁能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挺立,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显示头角?
勇人认为谁也不能。他分析说:“中学生的水平太低。志大才疏的多,真有才干的少。踏踏实实的学风不受大家欢迎。许多人自命不凡,
实际上并没什么本领。另有一部分人是卑鄙的个人野心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分子,他们早晚要倒大霉。”
我认为个人的能力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青年不是一个整体。不用多久,他们将暴露出各自的阶级属性,把今后百年内不会熄灭的阶级
斗争继续下去。而代表剥削阶级利益的人们必将被历史车轮压碎。一个人哪怕有天大的才能,如果选错了所服务的阶级,就只能给自己的
命运安排悲剧。前例俱在,令人毛骨悚然。
我喃喃道:“我一定要做无产阶级的红色接班人。”
如是,我衷心地复述了几次。
我无限痛苦地问勇人:“像我们这样十几岁的人,世界观究竟有没有最后形成?我们的世界观显然不是无产阶级的,如果是资产阶级的该多么可怕,可怕极了!”
勇人皱着眉想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他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心惊肉跳:“是可怕啊。……我们还这么年轻,就替没落的资产阶级殉葬,太可怕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
勇人对许多问题有了较深的认识。当我试探地提起司马丽时,他这样说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她的保证和诺言说不定会变的。在
学习班里,有个挺风流的干部子弟问我:‘勇人,听说你有爱人了?’我否认。这个人很聪明,他马上换了一种问法:‘勇人,听说你有
对象了?’我没表态。他悠长的吁道:‘嗳……以后的麻烦事还多呢!’”
我心里很畏怯。昨天我亲手给勇人戴了绿头巾,现在后悔了。勇人能原谅我吗?
生活和文学不一样。小说里,只需一句话就可以把矛盾全盘概括(所谓“爱情的多边形”);而我们这里,事情却这样纷乱如麻……
勇人很注意地看着我。“陆子,你是第一个和司马丽好,我是第二个……”
冯明是第一个。我们都在步他的后尘。——但是我不敢说。
“你还写小说吧?”勇人鼓励地问。
“写。除了写小说,还写读书笔记,日记。给女人写信。另外,我写了连篇大套的检讨书,分别交给学校保卫组,交给家属委员会,交给
警察叔叔……我苦苦切磋写作技巧。”
勇人笑了。
邻桌有几个中年人大声地争辩着:按照正规的西餐吃法,遇到鸡能不能上手?接着他们扯开了,又谈到西欧北美,国外的情形……
在国外,苏共二十大以后,各种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潮猖獗一时——假共产主义,实证主义,影响极大的存在主义……它们不可避免地给文学和艺术带来了阴暗的逆流,
也在不同程度上侵袭着中国青年,我们必须警惕。
“《九级浪》……”我想起这幅海景名画。我的迄今为止的坎坷遭遇似乎都被画在其中了。
勇人紧接着说:“你改邪归正吧。《九级浪》这幅画正好描绘出咱们这几个落水者。你改邪归正吧。”他责问:“陆子,你干了不少缺德
的事吧?好多人都骂你是人面兽心的流氓。”
“随他们骂去。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拈花惹草是唯一的嗜好。我是大正数。多多益善。”我兴高采烈地说,有些忘形了。
他不安地盯视着我:“你好像有些精神分裂症哩。”
我微微一笑。这时,一个酝酿已久的想法(手稿至此为止)在心里明朗了:认真地写一部小说,回答那些虚伪的道学君子。我想这将是一
个中篇,但是它不会比长篇小说小。由于写的是日常生活,保证细节的真实轻而易举。关键要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对整个故事作
富有哲理的叙述。这很棘手,然而我一定要写,要含着微笑,和目前的生活方式告别。也许这一部还很幼稚,但是第十部、第一百部时会
深刻得多。题目不必商榷——《九级浪》。
我越想越具体。放在桌子上的右手,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我甚至想在这雪白的台布上写下来未来小说的第一行字。
但是,勇人马上把我从云端拉了下来,落在坚硬的土壤上。“司马丽怎么没来呢? 时间早过了,你到邮局打个电话问问,好不好?你认识东单邮局吗?”
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一直玩世不恭地鬼混着,除了托请别人介绍以外,还直接在大街上认识“马路天使”。我喜欢在用功后和那些花瓶
式的女同学轻薄一番,借以调节大脑神经,消除读书和写作的疲劳。把她们约在东单邮局相当合适,那里四面交通发达,而且附近有好几
家电影院,可以随时找到一个黑暗的谈话场所,躲开熟人的视线。我研究了这些人的心理特征,把她们的年龄、智力和做人态度对照起来
,终于从一般现象中,发现了规律性的东西,这也是一项社会调查。
改邪归正,唉,改邪归正。
我不知所措地走出新侨,看见伍行浩正站在马路沿上擦汗,心里陡然有了办法。
我跑过去,亲热地搂着他细长的脖项,骗他说我非常想他,现在有要紧事要和他单独商量。我指着一个没人影的暗处,让他到那边去等我……
老伍受宠若惊,十分顺从地去了。我冷笑一声,拾起一块棱角尖利的砖头,准备等会儿把它拍在老伍的脑袋上。那个碌碌无为的伍老头,
又会奇怪儿子为什么在外面挨打,又得挨到半夜给他喂中药,煮鸡蛋……
我蹒跚地往前走。在我的内心深处,一个巨大的浪涛呼啸着卷起,这当然是——九级浪!它仿佛要冲刷掉我总在沉思的那些问题,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还没完全成熟呢,我在这风暴般的动荡生活中积蓄力量——为了将来。
……是为了我的英雄时代。
我持砖在街上走。到了东单开阔的十字路口,我茫然地站住,不知道前面哪一条是我应当循进的道路。
* * *
“啊啊……哈哈……啊…… 哈啊…… ”
原来苟老太太非但没有走,还引来一帮我没见过的人,堵在我家门口,尽情地嗤笑着。
我生气地站起来,准备把他们统统喝走,但是仔细想了想,又忍耐地坐下。
忍耐是希望的依属。
于是,我放下司马丽的来信,嬉皮笑脸地喊道:
“请客人到俺们屋里喝水吧!苟奶奶。”
——完
1970年深秋 整整20岁 录此为念
根据赵一凡七十年代翻拍的手抄本微缩胶片录入
以“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残稿书影为基准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