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界_新大陆丨马雅:
在托克维尔眼里,美国民主的优与劣
由 马雅 发表于2022-01-02 18:13:40
原题 在托克维尔眼里,美国民主的优与劣
作者:马雅
“人性中有一种对平等的低级趣味,即弱者想把强者拉到自己的水平,并把人格降到这步田地:宁可在奴役中平等,也不愿在自由中不均”。 这话真说到点子上。可也只有像托克维尔这号人,眼才会这么毒。
托克维尔(1805-1859)
托克维尔家族是法国北方诺曼底的贵族。1789年,法国大革命拔地而起,把二百年的波旁王朝(1589-1792),砸了个稀巴烂,建立起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在此命悬一线的关头,托克维尔的曾姥爷,居然站出来替国王辩护,他说:“在国王面前,我要为民请命;而在人民面前,我又要为国王请命”。当然,老爷子被送上了断头台。他一家九人,五人受此株连丧生,而他的父母侥幸地虎口余生。 后来,拿破仑接权,遂又称帝,建立了法兰西第一帝国(1804-1814)。其时,人民的权力,远比革命前的路易十六时期要小。不过,这倒挺符合人民的意愿,因为从前的富贵都被拉下马,跟自己也差不离,大家好歹都在“一人之下”,感觉上确比从前强许多。 1815年,以惠灵顿为首的盟军,在滑铁卢击败了拿破仑。穷兵黩武的他,随后被终身流放到圣海伦纳岛。波旁王室得以复辟(1815-1830),施行了君主立宪制。
玛丽·安东耐特 (法国王后,革命人民仇恨的目标)
仗着对老王室的忠心和淌过的血泪,托克维尔家族在朝中得势。而作为保皇派死党,他爹先任行政长官,后被封为上院议员。有这么铁的关系,年纪轻轻的托克维尔,轻车熟路地当上了见习法官。 没承想,好景不长。1830年,王室的分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又杀回来夺位,史称“七月政变”。菲利普起用新兴的大资产阶级,代替了老贵族们,成了“人民的国王”。而法国仍是君主立宪制,只是放弃了君权神授。 但托克维尔由于家族与老王室的关系,面临尴尬的局面。因此,他在新政权下,找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闲差,到美国考察去了,历时九个月。于是,后世才有了《美国的民主》这本书。
托克维尔:《美国的民主》,1831
由于出身贵族,他的家庭和本人历经了革命的前前后后。这命运的大起大落,让托克维尔的视角独特。其见识既令时人瞠目,也教后人脑洞大开。
先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托克维尔认为社会的发展,是基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像亚里士多德和孟德斯鸠一样,他认定人的财富决定了他的权力。 出格却是,他相信法国大革命,甚至推前到路易十四的中央集权,到后来的拿破仑帝国,以及其后几十年走马灯似的法国革命,其实,都是为了摆脱几百年上千年的封建制度,为实现法国的工业化而创造条件。 托克维尔在此书中论述多多,鉴于篇幅所限,现仅摘录出与主题更为相关的部分,与读者分享。(法律、宗教、种族等章节,从略)
法国大革命时的断头台
关于民主: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群体来讲,都是自由和平等之间的平衡。他热衷于自由、法制和人权。他声称,自己既不是革命者,也不是保守派,只有自由才是他终极的追求。
因为信仰自由,所以他相信个人应当能够自主地行动,其他人的权力也应当得到尊重。但就权力集中的政府而言,他认为其功能,最好是用于“防范”,而不用于“管控”。 对于平等,托克维尔论述道:当所有人都平等时,就很难抵御挑衅性的权力,因为个人的力量不够强大。自由唯一的保障,是众人联合起来加以保护。可这又行之不易。 托克维尔明确地引证,穷则思变背后的真正动力,是为了改变现状中的不平等。
拿破仑将军(1794)
他观察到,在美国很难看见一个家庭中出现富二代的现象。原因是美国的继承法,允许财产在继承人之间瓜分(而非长子继承权),从而导致了贫与富之间不断的分化。因此,美国人一代一代地,由穷变富,由富变穷,循环往复。他注意到,在当时的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继承法禁止财产在继承人之间分割,从而保留了财富,防止了家族财富的世代递减和流失。 对比欧洲贵族式的等级制度,托克维尔发现,努力工作和发财致富,是美国主导的道德准则。在美国,普通人享有前所未有的尊严,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比任何精英低下。这种所谓的粗鄙的个人主义和市场性的资本主义,已经在美国深入人心。
在这类民主的人群中,没有继承的财富,每个人都以工作来谋生。与旧世界的偏见相反,劳动光荣。旧世界的陈腐观念和社会秩序,都被统统抛弃。 尤其,美国从法律上废除了长子继承权,导致了土地所有权的广泛分配。即使是大地主,也不太可能根据老式的长子继承权,把财产传给某一个子孙。这就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几代人之后,大的产业会被逐渐分割变小。但总体说来,这也使得子女之间,更加平等。他认为,这是美国人能够平等,没有贫富等级的主要原因,也是它的物质基础。
拿破仑称帝(1804)
关于极端的民主可能形成暴政: 托克维尔警告说,激进的平等,可导致唯物主义和自私自利。所以,现代民主可轻而易举地产生暴政。
唯物主义,来自追求享乐的中产阶级的膨胀,自私自利,而有助于个人主义的滋长。于是,人们沉迷于当下的安逸,失去对子孙后代前途的关注。但因这种专制形式,不同以往而不易被识别,所以,即使人们被误导,也浑然不觉。 笔者不由联想,在美国的当下,年长公民们对既得利益的固守。而政府为了保持票仓,对这种利己行为一味纵容,“击鼓传花”式地拖延,对已经过时的“社会保险制度”,进行必要的改革。但是,这不单是不负责任地,把天文数字的债务留给后代,并且预先掏空了他们应享有的福利。 托克维尔担忧,如果这种专制在现代民主制度里生根,它远比从前的暴君更加可怕,因为那些危险都是局部和短暂的。但在民主名义下的专制,是众多的、相似的、平等的人们,满足于平庸的享受,忘却了公民的责任和义务,任凭强大的国家来支配自己。这种对政府的依赖,终归使公民丧失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他用这样的比喻:强大的专制民主政府就像保护性的家长,它把公民当作永久的儿童,它不拂逆公民之意,只领导和指引公民,就像牧羊人一样,“照看一群胆小的动物”。 读者不妨对照北美、西欧“保姆国家”的一些国策。近来,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疫情期间,美国政府疯狂地大撒钱,许多工人呆在家里接受的补助,高于他们外出工作的所得。这助长了民间“不劳而获”的风气,与先辈们的“自食其力”、“劳动光荣”的准则,背道而驰。
拿破仑兵败滑铁卢(1815)
关于价值观念:
托克维尔敏锐地觉察,欧洲人的价值观念与美国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在旧世界的欧洲,由于等级制度,底层的人民没有多少改变命运的盼头,所以无所作为。而贵族阶层,因为财产和特权的继承,一切都天经地义,所以也就坐享其成。因此,整个社会没有流动性,没有活力,也没有发展。 相反,在美国,人们把自己从前在欧洲的过去甩置脑后,到一个新世界来闯天下。等级和背景不再重要,主要看自己的能力。所以,人们努力地工作,劳动光荣,致富更光荣。财富是对你能力和努力的褒奖,是社会对你的认可和尊敬。当劳工们看到上流人士衣着光鲜时尚,不是羡慕嫉妒恨,而是信心满满地对自己说:等我凭本事挣下大钱,早晚也能跟你一样! 在旧世界,尤其在托克维尔所处的上层社会,人们以干活儿为耻,以谈钱为丢面子。而在美国正相反,人们一点都不觉得劳动和赚钱粗俗。在托克维尔看来,正因为财富决定了权力,所以,美国的民主是必然的。
波旁王朝复辟(1815-1830)
然而,出于对人性的洞察,托克维尔又发现人类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共性,发现了人们对民主的偏爱,往往胜于对自由。在这方面,比较法国人的崇尚平等,托克维尔对英国人的崇尚自由,给予了更高的评价。而基于文化和民族的渊源,美国人则处于英法二者之间。 除了以上提到的极端民主可能导致暴政以外,托克维尔在对美国赞赏之余,还看到和预见了它的其他隐患:
“多数人的规则”导致的“平庸主义”: 由于摈弃了等级制度,普通的美国人拒绝承认自己低于精英。其结果是,普通人拥有了过多的权力和声音。这种文化,鼓励了和推动了民主。但托克维尔认为,如此助长民主的做法,同时也促成了平庸,限制了真正具有德才的人士发挥他们的作用。 于是,在美国的精英们,只有这两种选择:一是在知识分子群里兜圈儿,解决社会上的具体问题;二是到社会上去混,极力敛财。总之,是实用主义当道,不浪费时间“务虚”,不做精英式的“智力游戏”。托克维尔声称,他“从未见在任何国家,这么缺少独立的心灵,这么缺少对‘非实用’问题的自由探讨。”
路易·菲利普(七月王朝,1830-1848)
在美国,由于民众公开蔑视精英,这使得托克维尔又引出推论:财产上的平等和平权,并不能保证国家和政府将由出类拔萃之辈来领军,因为“人尖子”,也往往是出自平庸的芸芸众生。
他把这种思想的窒息,归咎于“多数人的规则”:大多数人宁愿把思想局限在一道牢固的围墙之内。个人在这道围墙内是自由的,可出了墙,他就得倒霉。他选择留在墙内,倒不是害怕到了墙外,就会遭受宗教审判所一样的重罚,而是他不堪忍受因其“与众不同”,而招致的日常纷扰。如果他已经得罪了当局,那么他也就断了仕途。 从美国归国后,托克维尔在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的治下从政,当过省的议员和总参事。而欧洲时局一直动荡,酝酿着革命风暴。终于在1948年,法国又爆发了一次大革命。这次,是“二月革命”取代了“七月王朝”,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1848)
在此期间,托克维尔当选为国会议员,参与了起草新宪法,支持了两院制和总统的普选权。届时,社会主义思潮已开始在欧洲流行,托克维尔对此异常敏感,“谈虎变色”。所以在修宪时,他促使农村人口加入普选,大大增加了保守派的票数,用来抗衡城市劳工的社会主义力量。笔者不禁又联想起,在目前美国的广大农村与大都市及沿海地区之间,也有类似的政治力量的消长。
托克维尔还短期出任过外交部长。可人算不如天算。不多时,拿破仑的侄子发动政变,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帝国(1851-1870),号称拿破仑三世。因反对这次篡政,托克维尔等人被判处“叛国罪”,被投入牢房。但由于他在国际上的声誉,不久获释。 1856年,托克维尔对政局失望,鸟倦飞而知还,决定拜拜政坛 。其后,他留在家中古堡,潜心著书立说,侧重研究法国大革命的来龙去脉。
拿破仑三世(1850-1870)
要想知道他的见解如何鞭辟入里,笔者试举以下一例。谈到法国大革命起因时,托克维尔这样分析:除了腐败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它源自于法国特有的“文学政治”- 即一帮子文人,从前既无政治自由也无政治经验,后来却掌了权。这些人无知无畏,勇于标新立异,藐视传统,又极端自信个人的理性。所以,由他们引导的革命,就格外地激越浪漫,腥风血雨。
正是这种冷峻的立场,使托克维尔鹤立鸡群,不同凡响。他曾经如此自我定位:我不以立功,而将以立言,名垂青史。 果不其然。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1856
近年来,美国政坛上的群雄较力,无不在人民和民主的名义下进行。托克维尔或许会在一旁嘿嘿冷笑。 而不到十年前,由于他的警世恒言:老百姓不是在日子最苦的时候起来造反,而是在改革以后,当日子好过些了,当体制开始松动了,感觉也就较前敏锐了……(大意)于是,托克维尔的告诫,在中国高层,口口相传,他那本《旧制度与大革命》,也几乎人手一册。当然,那本书超出了本文探讨的范畴。
托克维尔就读的学校
附:文中涉及了不少法国的历史情节,可能会让一些读者眼花缭乱。但由于托克维尔的身世生平,笔者不得已而为之。
而读者如有兴趣,可平行比较同期的英伦。虽历经法国倾国力支持的美国独立战争,英国的政局稳定,经济繁荣,与大革命后法国的百年动荡,不可同日而语。
托克维尔的素描(访美期间,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