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雲:幽靈在南方遊蕩

【專欄】1939年,郁達夫南來的第一年,還是心心念念要寫小說的。這“總有一天”爲何並沒有出現,學者們已有許多分析。有意味的是,郁達夫沒有寫出他的南洋小說,他自己,一個流亡、失蹤,至今不知埋骨何處的“南洋郁達夫”,卻成了新一代馬華作家的小說人物、書寫對象。


1944年,化名趙廉的郁達夫懷抱兒子鬱大亞在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留影。(互聯網)

一個幽靈,永遠在南洋,在馬華文學的島嶼森林晨光夜霧中飄蕩。
1939年1月5日夜,郁達夫在由檳城南下回新加坡的火車上閱讀的《椰陰散憶》,是旅檳文人李詞傭幾年前回中國養病時,在上海寫成。自序裏李詞傭這麼說:“幹了十年的南洋華僑教育工作,同時也把自己教育了十年,對於長年如夏的椰子國,尤其是居留最久的檳榔嶼,事實上已經成爲我的第二故鄉,無論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和我有親切之感,難忘之契。”他對檳城用情之深,以至“現在雖然暫時離開了它,但已是懷抱着流放似的心情,悒悒不能自已。”
相比之下,當時的郁達夫初來乍到,南洋於他還是一本剛剛翻開的大書。但被認爲詩文中“家國情懷”始終濃烈的他,從“下南洋”伊始,就有久留此地的念頭。

郁達夫的第三篇南洋遊記《馬六甲記遊》,是他特地爲參與組織創辦的南洋學會的刊物《南洋學報》創刊號而寫,先行發表在1940年6月7日、8日的《星洲日報》副刊《晨星》上。此文所記,卻是大半年前的一趟旅行:1939年9月底,郁達夫受邀北上,爲武漢合唱團在吉隆坡中華大會堂演出曹禺戲劇名作《原野》揭幕,然後折道去了馬六甲古城一遊。
遊記散文一向是郁達夫的擅長。溫梓川在所著《郁達夫別傳》中,以“精緻”來形容郁達夫的這篇遊記。近日重讀一遍,覺得確有一些段落,意蘊和文字都十分漂亮,但更有興味的是另一件事。我們知道,郁達夫是因小說而成爲“五四”頂流作家之一,種種緣由所致,他流寓南洋的六年八個月中,沒有寫過任何小說。《馬六甲記遊》的結尾部分,卻透露了他曾經暢想過一篇小說,這是他在半天時間裏匆匆遊過了馬六甲500年古蹟,回旅舍衝過涼,含着紙菸躺在迴廊藤椅上,舉頭望着海角天空,從星光裏忽而得着的奇想:
“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裏,可以有未經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豔的情史。於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後,看看手錶,當在午前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現他並不是現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着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以昨晚你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着傳教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並沒有這一回事……”
郁達夫隨即喟嘆: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麼?題目也是現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馬六甲記遊》的最後幾句寫:“……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面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馬六甲夜話》、《古城夜話》,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

2007年,中國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黃錦樹短篇小說集《死在南方》。(互聯網)

1939年,郁達夫南來的第一年,還是心心念念要寫小說的。這“總有一天”爲何並沒有出現,學者們已有許多分析。有意味的是,郁達夫沒有寫出他的南洋小說,他自己,一個流亡、失蹤,至今不知埋骨何處的“南洋郁達夫”,卻成了新一代馬華作家的小說人物、書寫對象。最近讀了旅臺馬華作家黃錦樹一系列“招魂郁達夫”的後現代敘事小說:《M的失蹤》《死在南方》《零餘者的背影》等,也輾轉讀了旅港馬華詩人林幸謙《五四詩刻·郁達夫圖》中的部分詩歌,深切感覺郁達夫不僅本身是南來作家裏最負盛名、最有影響力的一位,早年馬華文學的作者之一,如學者高嘉謙所說,他也被編織進了當代馬華文學中,“內化”或融化成了馬華文學的一部分。
林幸謙《郁達夫的血肉紅塵》寫:
“一顆時代錯誤者的骸骨/流浪在年復一年的雨季中/吞下虛無縹緲的思鄉暴雨/永遠死去的雨林/沒有一個神位/可以容我安身立命”
一個幽靈,永遠在南洋,在馬華文學的島嶼森林晨光夜霧中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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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在六度世界聼聼大師們的排華主義的根源

余雲:翻車前他在讀李詞傭


左圖為1956年,溫梓川將劫後尚存的鬱達夫發表於新馬各地文章剪報,編成《鬱達夫南游記》出版。右圖為上海作者書社1937年11月出版的李詞傭散文集《椰陰散憶》。 (互聯網)

和郁達夫一樣,李詞傭同時屬於中國現代文學史和馬華文學史。
“三宿檳城戀有餘”,《檳城三宿記》裡鬱達夫如此歡欣,離開檳島夜渡北海,又“剛巧是舊曆的十五晚上,月光照耀海空,涼風絕似水晶簾底吹來,揮手與諸君分袂的時候,心裡只覺得快活……”
鬱達夫1939年1月11日發表於《星洲日報》副刊《晨星》的《覆車小記》,應和《檳城三宿記》同樣一揮而就。多年前讀,只詫異大文豪竟在馬來亞遭遇火車出軌翻覆,而這意外事故被他寫得那么生動。

近日重讀,眼睛卻停留在一個陌生名字上:“……火車也準時間開,我們也很有規則地倒下了床。只是窗門緊閉,車裡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消夜。讀到了《榴蓮》(榴槤)的最後一張……”
李詞傭是誰,《椰陰散憶》又是什麼書?速上網,見有人提供電子版,付款後卻無法下載,不過因此看到出版資訊和目錄,明白了行程忙碌的鬱達夫為何上了火車會捧讀此書來“消夜”。
鬱達夫對南洋的興趣,本就是被另一位出生於馬來亞檳榔嶼的“僑生”溫梓川撩撥而來。溫梓川和郁達夫的忘年交文青皆知,這一段也是佳話:1929年,在上海暨南大學就讀的溫梓川抄了自己幾首南洋題材的舊體詩請教鬱達夫,鬱達夫被海風椰影熱帶氣息吸引,卻不解其中“娘惹”“榴蓮”之意,經溫告知後興致大起,說南洋這地方太有意思,有機會非去走走。
1938年底鬱達夫受邀到星洲,兩天后即北上檳城,《椰陰散憶》這本上海作者書社1937年11月初版的散文集,一個個標題南洋味濃郁:《摘椰子》《橡園》《椰花酒間》《珠子拖鞋》《番粿》《咖啡》《沖涼》《大伯公誕》《紗籠》《蛇廟》《榴蓮》……難怪他一口氣讀到了最後一頁。
李詞傭是鬱達夫舊識,還是檳榔嶼新交?找到中國學者袁勇麟兩篇文章:《文學的微光——尋找李詞傭》(2018年11月號《香港文學》)、《尋找“現代文壇失踪者”李詞傭》(2019年10月23日北京《中華讀書報》)。袁勇麟為福建師範大學教授,致力20世紀中國散文和世華文學研究。他多方尋訪資料依然有限,“尚構不成一幅完整的文學畫卷”,卻已為李詞傭生平面貌作了迄今最詳細勾勒。
據袁教授梳理,李詞傭為福建詔安人,畢業於詔安縣立師範,1924年南下馬來亞華校任教,後一度離職回中國。 1937年七七事變後由上海重返馬來亞,執教檳城鐘靈中學,同時任《新生月刊》主編。 1941年12月8日日軍入侵馬來亞,19日檳城淪陷,次年4月5日、6日兩天日軍大肆搜捕檳城抗日人士,鐘靈中學10位積極參與籌賑及宣傳抗日的教師被捕,受盡嚴刑拷打,八名教師遇難,李詞傭是其中之一(另有46名學生、校友慘遭不測,陳榮照先生主編的《檳城鐘靈百年校史》有細述),如今在鐘靈中學文物館還能見到殉難師生紀念碑,八位犧牲教師第一個就是李詞傭。
一個文人的生命結束得如此慘烈,讓人震驚。
還叫人有點意外的是,李詞傭其實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1921年1月)成立的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會員,文學史家欽鴻考證,其入會與許地山有關,他還在檳城接待過許並留有詞作。袁教授說,一些馬華文學史家著述中提到李詞傭但不見系統研究,主要原因應是除了生前在中國出版的詩詞集《檳榔樂府》、散文集《椰陰散憶》,他其餘作品都散落舊報刊無人整理,包括在《南洋商報》副刊《獅聲》發表的雜文隨筆。方修先生在《淪陷時期的幾位文藝殉道者》一文提到15位作家,李詞傭也在內,但展開談論的六人裡沒有他。
唯一較詳細的介紹來自溫梓川。 1969年1月號《蕉風》上有溫一篇《瘐死獄中的李詞傭》。比李詞傭小幾歲的溫梓川早年就讀鐘靈,常在當地報刊上讀李的作品,他說李那時以詞填得最出色也最為人所知,“他真不愧稱為‘名副其實’的‘詞傭’”。兩人相識於溫由滬回檳第二年。溫梓川的《鬱達夫三宿檳城》回憶:“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鬱達夫先生到新加坡來編報的消息終於在報上看到了。翌年一月他乘春假之便,到檳城來游覽。當時檳城的一般喜歡搞文藝的朋友便定於一月四日下午五時,假座郊外的一家酒肆公宴鬱達夫先生,事先派我和亡友李詞傭兄去邀請。”
這就對了,正是那時李詞傭將《椰陰散憶》送予鬱達夫。彷彿巧合,李詞傭和郁達夫同樣精於舊體詩詞,文學上新舊並重,同樣對南洋一往情深,1939年初在檳城以文相聚,都沒想到自己將埋骨南溟?
也和郁達夫一樣,李詞傭同時屬於中國現代文學史和馬華文學史。如袁勇麟教授說:“中國現代文學史不該忘記李詞傭,馬華文學史應該記住李詞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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