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裡有一個,我四年前就在他宣佈隨時可能退役時寫過,安迪·穆雷,英國網球運動員,四巨頭時代排名第四的巨頭。相比其他三位,成就要小得多。今天凌晨,他以一場史詩級的逆轉,繼續留在了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征戰。其他三位巨頭,費德勒退役,納達爾早早出局,只有德約科維奇還保持着爭奪冠軍的實力。
但,如今這一切發生在,2019年澳網組委會都專門爲他播放了退役致敬短片之後的第四年。他下定決心,動手術換了金屬髖關節,在四年時間裏始終是二流球員,懷着對網球的熱愛,一直不願走下球場。哪怕征戰記錄慘不忍睹,一次次被當年的手下敗將和如今的年輕球員擊敗,又一次次踏上巡迴賽下一站。Ever try, ever fail. Try again, fail again. No matter.
他拿過五屆澳網亞軍,沒有一個冠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情人物。如今這場大勝之後,可能也很難想象他拿到澳網冠軍,但歷史上又有幾個冠軍,擁有這樣百折不撓的意志,配得上歲月沉澱下來的敬意?
安迪·穆雷是一個贏球怒吼時嘴巴會變成方形的男人,我曾經嘲笑過他奇怪的長相。如今在我心裡,方形嘴巴堅韌、不屈、寧折不彎。
下次再給人祝福時,我想寫下:願你的道路漫長,一次次走上賽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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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這篇文章寫於2019年初,《有時不過是大夢一場》,我很高興自己當年多多少少看出了歲月在沉澱什麼,也很開心穆雷又用他的全情付出糾正了我:要活得再樂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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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心眼裡不喜歡安迪·穆雷這樣的人。為了寫這句話我琢磨了差不多一整天。當年初見穆雷,實在難言喜愛。彼時費納統治已久,穆雷與德約二人以二十歲英姿打入網壇。德約一副冠軍相,穆雷一副倒黴相。漫長的時間裏,他不斷打進大滿貫決賽,總是功虧一簣。偏巧此君不愛低調做人,勝欲寫在臉上。要說也是醜不單行,他球風自帶沉悶,在底線對拉中,用健身房積累的肌肉消磨對手鬥志。這一招只對費德勒、納達爾、德約科維奇諸人用處不大,這四人合稱“四巨頭”,水平甩開男子網壇其他人一大截。
穆雷要等到25歲那年,才迎來人生中第一個大滿貫,憑藉擊敗兒時夥伴德約,問鼎美國網球公開賽。自那時起,這位蘇格蘭人才正式被英國人承認爲英國人。他也不負衆望,兩次在倫敦拿到溫網。前年初穆雷髖關節受傷,動了手術,自那之後,關於他何時重回巔峯,總是網壇話題。畢竟幾年間,費、納、德先後從嚴重傷病或低谷中復甦,分別拿到了第20個、17個和14個大滿貫。穆雷手握3個,始終是四巨頭最弱一環,離名垂青史差了少說10個冠軍。有那三人爲例,人們相信穆雷也會反彈。他帶着希望不斷歸來,又揣着悲情反覆回到醫院。離開久了,希望變得弱似燭光,總在燃燒,總在減少。歲月於我,亦不緊不慢地消磨,終於到了能理解一位常敗戰士之境。想我少時,總關心電視裏孰好孰壞;年長些,總關心冠軍數誰多誰少;如今,總關心誰還在誰不在了。
前幾日穆雷終於復出,到南半球備戰澳網。他跟德約打了場訓練賽,在2000名觀衆注視下,40多分鐘便輸成1:6和1:4,懊惱地中止了比賽。新聞發佈會上他情難自抑,帶着失控的情緒宣佈即將退役,最好能堅持到溫網,說不定就是眼前的澳網。他說自己20個月來一直忍着疼痛,連穿襪子都疼。一切都暗示着,這是慌亂中做出的決定。他說,真的太痛苦了,我需要一個終點。這話我得重複一遍,“真的太痛苦了,我需要一個終點”。耳不忍聞。四巨頭自然會退出歷史,誰也想不到穆雷先走。運動員實在是碗青春飯,即便保障、醫療如此發達,也得從我這個歲數開始,面對隨時可能到來的終點。往後餘生,便只是位名宿,活着看到自己的牌位進入名人堂,變成祖宗。
天賦這玩意兒誰也說不好。前幾日讀張宏傑兄寄來的新作《曾國藩傳》,反覆提到這位近代完人天賦不佳,智力、體力皆有不虞之處。憑藉畢生反省,終成晚清名臣,直至如今還是政商兩界偶像。此公就連帶兵打仗,也無甚炫酷,圍住一座城,便開始挖壕溝、築圍牆,直將城內駐軍逼到彈盡糧絕。這是舊日奢侈,效率奇低,成功率奇高。再沒有這樣的好事了,競技體育不過是個影子,時代在人身上打光切換得快極了。運動生涯從高光到結束,有時不過是大夢一場。
我還記得安迪·穆雷戴個醜帽子出現那年,一擊球便齜牙咧嘴,一說話便嗆懟怨嘲,人們說這是英國網球百年來最大的希望,如今爲他樹碑立傳之際,才發現即便種瓜得瓜,也沒說清楚種的是苦瓜。既生雷,何生費納德。你會希望像這樣努力的人生再容易些,哪怕天賦再少些,哪怕他曾站在球網另一側,懷揣着取你而代之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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