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君子如玉——憶郭宏安先生


譯有『紅與黑』、『加繆文集』等的著名翻譯家、法語文學專家郭宏安先生生前資料照片。 (網絡照片)

去年12月初,京城疫情爆起。我惦念北京的朋友,14日早起就撥打電話詢問,第一個電話就打給老郭,是他接的。話筒中的聲音往昔一樣的從容淡定,說和嫂子兩人五天前就“陽了”,現已“陽過”,發了幾天燒已退了,只是稍咳,胃納尚可。他不斷重複,沒事兒,沒事兒。聽起來平靜樂觀,反囑我在法國要當心,說看報道法國的疫情嚴重,人心恐慌雲雲。感覺他的狀況真是不錯,就放下心,一直再未同他通過消息。今早,朦朧中聽雪說,“告你一個壞消息,你要做好準備,別太傷心。老郭走了”。嗚呼!老郭走了,老郭不在了,這怎麼可以?!天喪斯人,天喪斯文啊!

我與老郭相識近四十年,在我心中,他是斯文儒雅的象徵。說話低聲細語,嗓音圓潤如玉,嘴角總掛着一絲微笑,雙眼滿溢着善意。只在陷入沉思時,才流露出冷峻與迷惘的目光。他待人謙和寬厚,極少臧否人物,偶涉評騭,也不離術業,惟語涉文學才顯出抑制不住的激動。若談及他摯愛的作家,夏多布里昂、波德萊爾、蒂博代、加繆…,抑或談及他欣賞的文學人物,於連、包法利夫人、阿達拉、西穆爾登、小王子…,他會舉杯頂禮,浮一大白。其實,外表謙和儒雅的老郭,內心熾熱奔放,只是這熾熱綻放在《惡之花》的美艷中,宣洩在西西佛的執着上,體現於勒南面對雅典衛城的虔敬,棲息在夏多布里昂絮語的墓畔。老郭內心豐盈的情感之流,彙入他所愛的文學大海,它足夠浩瀚,能讓老郭昂首徜徉。我想這就是老郭推崇斯塔羅賓斯基“自由的批評”的緣由。在沒有自由的地方,我們來創造自由。

我與老郭相識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的活動中。一次,甘陽要阿堅組織編委會的集體郊遊,地點選在密雲水庫邊的紅山口村。我幫阿堅操持安排,在聚餐時,我看到了老郭。他見我忙着張羅飯菜,便舉一舉手中酒杯向我致意,臉上掛着迷人的微笑。旁人在忙着吃,他卻看到了我在忙。我也看到他,好一位儒雅蘊藉的君子。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自報姓名,郭宏安。這名字我知道,因為甘陽當時組織編委會時說,搞外國文學的人,非請郭宏安不可。但老郭當時在做什麼,我一點不知道。誰知老郭對我說,“你評《白輪船》的文章我看了,非常喜歡。我也搞點文學評論”。他說的是我發表在《讀書》上的文章《純潔的自殺》。我當時有點疑惑,老郭不是搞外國文學的嗎?那時,我淺薄,對老郭學問的博大精深一無所知。但顯然,我們有緣分。他或許喜歡我的文章,而我卻喜歡他這個人。郊遊結束後返程,阿堅惡作劇,弄了幾部手扶拖拉機,送編委會的人去密雲火車站乘火車返京。我和老郭上了同一台車,在鄉間土路的顛簸中,我和老郭聊天,只記得他告訴我,他也會開手扶拖拉機,是在農場下放時學的。我這才明白,他年長我許多,是老大學生。雖然我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只差一級,但他絕對是我的兄長。甫一相識,就稱他老郭,結果這沒大沒小的稱呼竟延續至今。

1989年中,老郭到了法國。我在年底也到了法國。想不起來我們是怎麼聯繫上的,但我們終於又見面了,只是這次是在異國他鄉。他當時住在聖絮爾比斯教堂旁的一間公寓里。我初到國外,難免落寞,老郭對我好言相慰。可惜,我們見面時,他的訪問期就要結束了。90年初,他就回國,我一早送他去機場,一路無語。他告我,不久他會再來法國。果然年底他就回來了。這次是攜夫人同行。我當時在法國稍稍安頓,老郭這次來我們能在新租的小公寓里請老郭吃飯。那天已在法國的力川也來了。有朋友在身邊,心裡總覺溫暖。這次老郭帶來他出的第一部書《重建閱讀空間》,題贈給我和雪,這是我在巴黎拿到的第一部和文學有關的書。毫不誇張地說,我是如饑似渴地讀老郭那些文字,它似乎為我打開了研讀法國文學的新視角。我最喜愛老郭對建構新閱讀空間的那些思考,他以張岱《西湖七月半》五類看月人為例,闡發閱讀之心態和境界,立意高遠,比喻絕妙。但最讓我感動的是老郭送我的另一份禮物,六盒侯寶林相聲精選磁帶。老郭帶着他那永恆的微笑對我說,“心情不好時,聽聽侯寶林”。三十多年過去了,雖說現在連聽磁帶的機器都已罕見,但老郭送的這六盒磁帶,我一直珍藏着。有它在,老郭帶給我們的歡樂和溫暖就一直陪伴在身邊。

我最終定居法國,老郭卻仍然來往於中法之間。後來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老郭來法國,會在我這裡歇歇腳。老郭是力川的老學長,而力川是法國紅酒專家。與老郭見面,他總會帶來上好的法國紅酒。可老郭這個浸淫法國文學多年的人卻永遠喝不慣紅酒,他愛喝兩口,喝的卻是中國白酒,尤喜二鍋頭。那天力川帶來的法國美酒,老郭嘗後也只是說了句,“有點兒不一樣”。那天我們喝酒談天,興會淋漓,說好第二天早起去參觀夏多布里昂的故居“狼谷”,現在那裡是夏多布里昂紀念館。就在這裡,夏翁完成了大部分《墓中回憶錄》的寫作。這部書是老郭的最愛,他曾選譯過一部分。我曾問他為何不全譯。他說這書篇幅太大,他抽不出時間來譯,所以選了一些和文學創作有關的章節譯了。或許那天酒喝多了,又睡得晚。第二天雪駕車帶老郭去浪谷,待要買票時,發現自己竟然沒帶錢包。而老郭伉儷也是兩手空空而來。這場面夠讓人尷尬的。雪情急之中,向紀念館的工作人員介紹老郭,說他是法國文學研究專家,夏多布里昂著作的譯者。一定是老郭溫文儒雅的態度讓人信服,工作人員不僅讓他們免費參觀,還聽了一場精彩的專業講解。

近些年,老郭出國走動少了。雖然每次電話中都相約在法國相聚一游,但畢竟歲月不饒人,於是,電話交流就成了更經常的事情。我常向他請教,他也就我寫的東西發表意見。這些意見,我都視作他提攜後進的心意。我自2016年起在法廣主持《法國思想文化專欄》之後,與他通話更勤。他對法國思想文化的深入了解和知識儲藏,是我工作的最大後援。那些不大為人講起的思想家,比如邁斯特,他就格外關注。記得我曾向他請教過邁斯特的忠君論,他立即告訴我,要去讀安托瓦納·貢巴尼翁的《反現代派》一書。這部書是他在2008年就已譯完出版的。他說,如果一時找不到了,他就寄一本給我。我循他的建議找到並細讀了此書,收穫良多。我若有機會回國,必定去他府上拜見。每次去,他都會把他新出版的著作送我一份。我忘不掉那個儀式性的場景,在他美麗園寓所明亮寬敞、一塵不染的客廳里,玻璃茶幾上擺好了幾冊書,扉頁上早已用他秀麗的字體簽好題贈,殷殷情意,躍然紙上。在我走筆的此刻,這些書環繞在我周圍,數數有24冊之多。這是老郭賜給我的恩惠,有它們在,老郭就永不會離開我。

我對老郭的學術成就無能置喙。卻有一件小事兒,讓我記起他的謙遜。2010年,他榮膺社科院學部委員。這本是實至名歸的事兒,但翌年他告訴我這件事時,對他似乎是個負擔,欲言又止。那天在電話中,他吞吞吐吐地說,“有件事兒我想告訴你,你肯定不當回事兒,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我評上了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這本是件大好事兒,象徵著學界對他的學術成就的認可。可他的態度和言語中,全無得意之色,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我猜他以為我會譏諷他不能免俗,果然,在他後面的電郵中,他真的這麼說了。可他錯了。在我心目中,只要有學部委員這種榮譽,老郭不得,誰得?幾天後,他傳來一份和評選學部委員有關的學術自述。讀後我提了幾點意見,核心是這份自述太過謙遜,用了過多的文字表揚和感謝別人對他的幫助和認可,我以為有些累贅,建議他把這一部分做一個附錄,與主題分開。我知道老郭的謙遜,但既然是自己的學術自述,只談我認為…則主題更明確,不易讓人產生誤解。老郭回信說他同意,心裡的謙虛和感激,沒必要寫入學術自述。他刪去了那些冗言。從這件小事兒可以看出,老郭學深似海卻靜如深潭的境界。不管自己取得多麼大的成就,總懷對他人的感恩之心。《易》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老郭做到了這一點。

老郭多次對我說,他在退休之前要譯完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諦》,我知道他為這部譯著嘔心瀝血。因為在老郭看來,這不是一部關於基督教教義和教理的書,而是“一部開風氣之先的著作,使法國的文學及其文學批評進入現代的一部著作,把浪漫主義植入文學批評的一部著作,或者說,《基督教真諦》為法國現代文學批評鋪就了第一塊基石”。老郭不是為宗教,而是為藝術,特別是為文學批評而譯這部巨著。老郭大約在2013年就基本譯完了這部書,他說,很快就交給了商務。隨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早先,每次通話我都要問一聲,書印了嗎?回答總是,“沒有”,後來我已不再問,因為老郭告訴我,宗教題材的作品,出版社很謹慎。2018年,我的講座進到夏多布里昂,這個題目是老郭的看家功夫,所以我經常和他在電話中談這個主題。一次,我們談到夏多布里昂對哥特藝術的論述,老郭突然說,“我的譯稿在商務,一時半會兒怕印不出來了,我手頭有一部打印稿,送給你吧,或許你會用得上”。我一時語噎,這是太重的饋贈,我不知該如何接受。老郭語調平靜地說,“不管書印不印,你有了這部打印稿,你就算有它了”。這個“它”說的是《基督教真諦》這部書。冥冥中,它凝聚了夏多布里昂到郭宏安這兩百年精神血脈的連接傳承。老郭慷慨地授予我,這友情與信任,要我努力承受。小子何德何能,領受這無量的饋贈?放下電話,我呆坐良久。幾天後,家姐來電話說老郭的書寄到了,很快就託人帶到了法國。這是一部精心裝幀過的打印稿。大開本,厚重的書身,寶藍色的封面,扉頁上是老郭的題贈。書中留有老郭修改訛錯的手澤。《詩》曰,“有酒湑我,無酒沽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飲此湑矣”。老郭之贈,如百年陳釀,一啜一飲,芳香滿室,一舞一蹈,渾然忘機。

2019年,大疫前我最後一次回京。3月10日一早,撥通了老郭的電話,是老嫂子接的。我說要去看老郭,嫂子埋怨我,為什麼不早打電話,讓她作點準備。我說,又不是去搞對象,有什麼好準備的?老郭接過電話說,來吧,來吧。坐地鐵直達美麗園,上樓後一時恍惚,忘記老郭家在左手還是右手。正猶豫間,見右手的門微開,想是老嫂子的“準備”,叩門進屋,見老郭站在客廳中央,熊抱過後,一眼就瞥見熟悉的場景,玻璃茶幾上擺放着一摞書,是六冊波德萊爾作品集,加一冊老郭的《論“惡之花”》。每一冊的扉頁上都已寫好題贈,書籍裝幀精美,讓人忍不住想摩挲把玩。這次我特意給老郭帶去一瓶上好的聖埃美隆特級酒莊的紅酒。我跟老郭說,年紀大了,烈度的白酒要少喝啦,紅酒養身,可每日小酌。老郭擺手說,不喝了,不喝了。我們坐在曬台改裝的陽光房裡,品茗閑談。茶香伴着溫馨的話語,彌散在這溫暖的方寸之間。那天老郭看上去狀態極佳,面色紅潤,精神矍鑠。我清楚記得他說,好久不出國了,要選個好季節,再去法國,否則就真走不動了。我說,那我就等着在機場接你們啦。在老郭家坐了很久,談了很多,直到下午方起身告辭。老郭送我到門口,我們相擁相約,法國見。望着滿臉微笑的老郭,誰能想到,這竟是永訣?

時代遷化,世事流轉,人們只見邪惡張揚,良善匿跡。但就有磨滅不掉、摧殘不盡的一小夥人,饑渴般地想望美善之事。正如老郭在《論波德萊爾》中所說,“《惡之花》是伊甸園中的一枚禁果,只有勇敢正直的人,才能夠摘食並且消化。他們無需等待蛇的誘惑”。這是老郭的夫子自道吧。老郭極愛《惡之花》,因為這個惡mal 是相對於空虛、無聊、偽善、冷漠、殘忍的美之形態,它要給無意義的生存啟明意義。“惡之為花,其色艷而冷,其香濃而遠,其態俏而詭,其格高而幽。它綻開在地獄的邊緣”。以探求美之真諦為己任的老郭,便絕然擔起這下地獄的重擔。我願錄周夢蝶先生的一闋詩,奉獻於老郭的靈前,伴他天路旅程:

                    讓風雪歸我,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老郭曾送我一部他的散文集《雪落在萊蒙湖上》,但今年巴黎暖冬,未見飄雪,陰雨綿綿,無日無休。許是上天下憫蒼生,不願用潔白掩飾暗黑。但這淅瀝冬雨不恰是我們痛悼摯友遠行的淚滴嗎?

2023年元月16日夜草於奧塞

原載『財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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