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碑上被文革砍了一刀，斷了。如今粘合起來，——粉飾一下歷史！其實讓它躺在地上好——真實！
一到紹興，即去蘭亭。
羲之先生說，此地有崇山峻嶺，我看到了，還在。又有茂林修竹，也看到了，也在。但羲之先生不在，沒看到他。只看到了他的風神。一路走來念着他的詩文：⋯⋯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將有感於斯文！
有感的斯文——就是蘭亭集序。蘭亭書法，書寫的就是斯文。此書法打破了文化規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排名行書第一，這無須多說，但斯文可說。二者的關係可說。
當日如無斯文，則無斯書，也就沒有後人來＂感＂。文章造就了書法，書法却掩蓋了文章。世人知否？但一般而言，世人重形不重靈，自古有之。我還是自思自說。
蘭亭書法被說得龍飛又鳳舞，老虎也跳了起來，無人比擬。這都對，我無異議。但當時如果羲之先生的內心是一潭死水，他的靈魂不飛，心靈不舞，思想不虎跳！你書法怎麼飛，怎麼舞，怎麼跳！怎麼去佔個第一交椅。少不諳事，拿着蘭亭摹本，臨本，摹來臨去，數十百遍後，形是有了，就是沒有它的神韻。百思不解，稍長便來讀斯文，讀到有感時，便一夢甦醒，——無斯文則無此書！不知斯文之神何能摹臨蘭亭！
怎能這麼說？那我就來說，——說那天的故事：
那一天，羲之先生面對宇宙、想到人生，就生了大感動。本來嘛，他和三、四十好友——真正的高人𩐳士，看到這些人，你就看到了魏晉風度。他們也不在乎絲竹管弦——文工團表演，他們就是一觴一詠地𣈱述着幽情。羲之先生抬頭看看宇宙之大，低頭看看品類之盛，又看到天朗氣清，就遊目騁懷，感到不能言說的極度歡樂。忽而樂極生——思：面對永恆的宇宙，人生幾何，歡樂能永恆嗎？如何处理、安排好——短暫的生命存在？此時他的內心世界就起了海嘯，就说出：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後之視今，也如今之視昔，悲乎！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下面就是我走來吟詠的那幾句。到有感於斯文句，文章就結束了。書法也結束了，他是邊作文，邊書寫，心思在文章上，書法只是記錄文章的一個工具，在一心專注思想作文過程中，羲之先生根本不會想到書法的藝術性。書寫中有多處塗抹。但正由於忘記了書法，而文章的精彩貫注到書法中，使之產生了神奇的藝術性！因此說書法龍飛啊，鳳舞啊，不如說是羲之先生的魂在飛，魄在舞，靈魂在龍吟虎嘯！沒有靈魂深處鬧革命般的跌宕起伏，哪來生命充沛的書法——藝術！哪來生命意義！羲之先生本人後來看這書法，也感到驚喜，多次欲復寫都不滿意，為什麼，因為復寫時也沒有了那天的大感動！
都說要樂觀地對待生活、生命！可是人如不能深刻地認識到生命的悲劇性——希臘型的，而非中國型的。那你的樂觀就是虛偽，你要生，命到時是死，這就是生命的真實！希臘悲劇的真實！宇宙永恆，可天地不仁，它不會助你解決欲生而必死的問題。生、死必須人來面對、解決，希臘悲劇的偉大就是真實地陳述生命的無奈，讓你認真思索如何生活！——認真對待生命。它不象中國悲劇，總要一個大團圓的结束，用這個大團圓的尾巴，撓一撓大眾脆弱的靈魂，大眾才能興高采烈地散塲，忘乎所以地去吃宵夜。所以木心先生說，這種虛飾的大團圓意識，最後弄得大逃亡！
其實說了半天，要說的是羲之先生的文章偉大，書法偉大，是由於他有宇宙意識（觀念）。他有了這個形而上的制高點，隨手撒出幾滴水，流下去都是大江大河。魏晉風度就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氣勢大得很，他們崇尚老莊，讀懂了老莊，老子出關，是絕望（木心之說），不是避世，他看透了世事人情，他要去和這個世界做一個絕斷。所以說的話要麼极端，要麼說反話。如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樣的話出不出格！逆不逆反！
可以說對生命有希臘悲劇式認識的是魏晉人，熱愛生命而有宇宙意識的也是魏晉人。一個時代的人有風彩，文章、詩歌⋯⋯藝術便有風彩，時代的思想枯燥，語言就枯燥，人也無趣。魏晉人善辯，思想活躍，人就風趣，品相也就光鮮，一個個都是：玉樹臨風，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總之一片光明。因為他們的宇宙意識，參悟透人生的悲劇性，就反而用光明正大，明敞開放的態度生活。這樣的樂觀才是超越現實的樂觀，一點沒有虛偽。活——就好好地活，死——也從容而死！例如稽康，活着就寫養生論，活得偉岸如岩上松，一醉便如玉山傾倒。但自知難逃死亡（政治構陷），就：臨刑東市，索琴彈之！邊彈邊做自我批評，說，廣陵散自此絕矣，就是因為自己吝嗇而不傳人。臨死彈琴不懼死，而自責！這樣的人會死嗎？——風神光照千古！
面對永恆、無限的宇宙，生命是短暫的、有限的。人在此境地，如用形而下的東西觀照宇宙，必然悲觀失望，但人還有形而上的一面，人有思維的樂趣，有創造藝術的本領⋯⋯，形而上、形而下一合，便產生了健康人格，神聖的宇宙意識！就有了超越現實的樂觀精神，人活着就有意義！
當然世上還有那些高宗，太祖，大帝之徒，——狂妄之徒。手握小民生死大權，自以為自己就可以管控生死。但又心虛，每日號召億萬民眾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喊着喊着一個、一個的太祖，大帝就倒下了，我觀察到，沒有一個大帝，太祖萬歲。就是世界人民的領袖——斯大林大帝，最後也在世界無名大眾的萬歲聲中倒下。很淒涼，特別是——一倒下，一位詩人就來搞壞，作了一首詩，大意如下：
工人同志們啊！請高高舉起你們手中的鐵錘，
把斯大林同志牢牢釘死在棺材里，
不要讓他再走出來！
羲之先生死了，稽康先生死了，但他們的風神猶在！如果有人號召：工人同志們啊，高高舉起舉起你們手中的鐵錘，把他們的風神牢牢釘住！——怎麼釘？！
日轉星移又一春！僅以此文之感慨獻給六度世界，曲水蘭亭！新年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