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内战系列结束的时候讲到，随着北方势力彻底的回缩，1877 年大妥协为南方重建画上了句号。南方人终于夺回了自己的主导权，基本上回到了战前的生活模式。但是，毕竟在重建期间，激进的共和党人强行通过了宪法第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黑人不能再被当作奴隶，而且他们还有了公民权和投票权。
虽然南方依然可以靠一些黑人法案，利用黑人贫穷和识字率低等特点变相地剥夺大部分黑人的投票权；甚至采用 KKK 党这样的暴力手段恐吓黑人。但黑人的政治势力依然在逐渐崛起。在重建期间，大约有 2000 名黑人担任了公职，从地方一级的部长一直到美国联邦参议院都有。虽然这依然无法代表他们实际的人口比例，但这对于那些保守的南方白人来说，已经是一个石破天惊，国将不国的危机了。南卡和路易斯安娜，黑人人口众多，组织能力较强，这两个州的黑人议员总数曾经达到 100 多人。而当时南方的黑人，基本上都加入了各自的地方政治组织，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权益。他们开会，一般就在自己的黑人教堂里进行。
但当时的白人中的民意却并没有跟上激进派共和党人的理想。不仅南方白人歧视黑人，即使是北方白人，甚至共和党自身，也不喜欢黑人。我之前强调过，废除奴隶制的努力，更多地是来自白人对奴隶制本身的厌恶，很少来自对黑人的同情和尊重。因此，当黑人团结起来争取自己权益的时候，白人开始拒绝黑人。在南方，共和党被称为是 “黑人党”；而在德州，几乎没有白人愿意加入共和党，整个德州的共和党人，90% 是黑人。甚至共和党内部，也开始有人组织了一个 “百合花白人运动” ，就起源于德州，然后扩展到全国。这个运动的诉求就是共和党的白人要夺回自己在党内的领导权。他们甚至求助于 KKK 暗杀黑人共和党领袖，来夺回白人在共和党内部的领导权。
除了非法的暴力和阴谋外，当时的南方白人还很擅长合法层面的工作。在整个南方救赎期 South Redemption(即南方夺回地方主导权），南方州以白人为主导的地方议会，主要精力就集中在如何减少黑人投票的努力上。从 1880 到 1910 年间，南方 11 个原来的叛乱州中，有 10 个通过了自己的新宪法或者新的宪法修正案，通过人头税和识字率等措施有效地剥夺了大多数黑人和一些贫穷白人的选举权。绝大多数人白人即使贫困或者不识字，也可以通过祖父条款被豁免。这一情况我在介绍第十五修正案的内容中有过介绍，这里就不重复了。这些措施都导致南方这些州的黑人合法选民急剧下降。路易斯安那当时人口中黑人占大多数，到了 1910 年，全州只有 730 个黑人登记为选民；南卡在 1900 左右黑人人口占全州 60%，超过 72 万人，但能够够格被登记为选民的黑人，只有 5500 人；北卡做得更绝，到了 1900 年，北卡已经没有一个黑人选民了。随着政治权利的消失，经济权利也随着衰落，南方已经不存在一个所谓 “黑人中产阶级” 的社会阶层了。不能投票的黑人也没有资格担任陪审员，不能竞选地方公职，无法影响州立法，他们的利益被完全忽视。
从南方开始，越来越多的州开始制定法律施行种族隔离政策。事实上这种隔离有时候并不需要法律来规定，这在当时是一种由政治上层人物推行的，白人强迫，有时候黑人也自觉配合的隔离。比如我之前提到的那位在白人世界里充满了理想和平等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风云人物，首次倡导国际联盟，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美国总统威尔逊 Woodrow Wilson。他本人就是南方民主党人。他上台之后，积极推行种族隔离，首先从联邦机构办公室开始，不仅仅是黑人，所有有色人种都必须和白人分开区域办公，否则，按照当时联邦官员的话来说，就是 “对白人意愿的冒犯。”
而那些相继产生的，规定了种族必须隔离的法律，就被统称为吉姆克劳法。其中 Jim Crow 来自一位白人演员涂黑了脸装成黑人进行的一些喜剧表演，当时叫 “Jump Jim Crow Show” 可以翻译做 “蹦蹦跳跳的吉姆乌鸦”。由于剧中的Jim Crow 天生残疾，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因此得名。后来这个词就成为了侮辱和嘲笑黑人的代名词。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今天美国和加拿大的白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抹黑装黑人了吧？加拿大现任首相 Justin Trudeau 年轻时（2001 年）曾经就这么干过。我相信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在历史中是有侮辱黑人意味的举动，但无论如何，这依然是一种冒犯。最终 Trudeau 首相多次公开道歉，他说：“我应该事先知道的，当时我不认为这是种族主义，但现在我意识到了，我深感抱歉。”。有些行为，当我们不知道历史渊源的时候，就可能犯错伤害到其他人。
吉姆克劳法实施之后，有色人种和白人在公共交通，餐厅，办公室，医院，学校等等都必须隔离，甚至公共游泳池在黑人使用过后，必须换水，白人才去使用。在路易斯安娜，黑人甚至不能和白人骑马并行，而必须走在白人的前面或者后面。那么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是混血人种，白人和黑人的后代，他们算不算黑人呢？法律对此也做了详细规定，只要一个人拥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他就算一个黑人。也就是说，曾祖父母中只要有一个是黑人，你哪怕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都是纯种雅利安人，你也是一个黑人。血统真是一种宝贵的遗产！
那么你可能会问了，既然宪法修正案里已经规定了黑人也是公民，而且明确规定各种权利必须被平等对待。而如今这种把黑人几乎等同于印度种姓中的贱民的做法，难道不违反宪法吗？亲爱的听众，在讲到内战后重建工作的时候，我反复讲过一个观念，就是文字是死的。文字本身，根本无法约束人。因为人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偏好，来按自己希望的方式来解释那些文字。
1896 年，最高法院接到了普莱西诉弗格森案，就是因为有人不服这种种族隔离，告到了最高法院。
这个案子本身很简单。就是路易斯安那有一名叫普莱西的人，登上了一辆专为白人服务的列车。他很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普莱西从外表看基本上是一个白人。他只有八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黑人，但在法律上就会被定义为黑人。普莱西利用自己的外表购买了白人专用的车厢车票，然后故意被尾随的警察逮捕。审判他的地方法官叫弗格森。弗格森判处普莱西违反种族隔离法，罚款 25 美元。普莱西顺势将这个案子就打到了最高法院。因此这个案子叫普莱西诉弗格森案。
最后，最高法院裁定，种族隔离法不违反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这一裁决的投票比例是七比一。这就是说，当时绝大多数白人都认为种族隔离是正当的。法院的判词是这样写的：第十四修正案的目的是保证美国各种族的法律平等，但它并不是为了防止社会中出现歧视。它不可能旨在废除基于肤色的自然区别。法律上平等不代表社会生活中平等。这一判决规定了种族隔离法并不违宪，因为虽然隔离，但依然是平等的。
在我们今天的观念里，觉得种族隔离还算是平等简直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白人的观念里，白人高人一等是根深蒂固的思想。废除了奴隶制仅仅是废除了一种硬性的拥有关系，但并没有改变白人自我优越化的观念，因此出现这种解释也并不奇怪。
普莱西案具有重要的意义，在于这一判决彻底捅破了窗户纸，使得各种种族隔离法全部合法化，而且还进一步促进了北方也学着南方的样儿，开始了自己的种族隔离立法，这些法律统统被叫做吉姆克劳法。这种隔离使得黑人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贫困被固化。黑人不能和白人住一个社区，因为银行如果发现黑人前来申请房贷，而所购地产属于白人社区，根本不会批准。黑人只能留在自己的贫困社区，他们得不到公平的社会资源，因此绝大多数人只能继续贫困和继续缺乏良好教育。
这种情况，一直要延续到 1960 年代的民权运动，最高法院终于修改了自己臭名昭著的 ”隔离但平等“的判决，种族隔离才逐渐被推翻。因此民权运动也被叫做第二次废奴运动。但是，民权运动之后歧视黑人的情况就不存在了吗？
我们今天看到一些激进的促进黑人权益的运动，比如 CRT 理论（批判性种族理论），比如黑人破坏一些历史人物的雕像的运动，我们还看到各种各样和种族相关的政治正确。每一项单独拿出来，我们都会以为对于黑人权益的维护似乎走过头了。但实际上从历史脉络和现实情况来看，黑人的境遇依然没有达到和白人平等的水平。黑人家庭的平均收入和平均财富，都只是白人家庭的一半。黑人和白人实际上还依然处于相当程度上的住宅隔离（residential segregation），黑人和白人的犯罪率有着惊人的差距。除非用种族主义的解释，说黑人天生基因就不好，天生就有问题。否则我们只能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这个社会亏欠黑人太多了。这两种解释必取其一，要不然我们就没办法解释同一个国家里竟然因为肤色就造成那么大的社会资源分配差异。
如果你以为美国的政治正确已经能够重复保护黑人权益，那就太天真了。事实上就在去年，拜登总统才签署了一项议会立法叫 ”反私刑法案“。这个法案的最初提出，是在 1900 年。因为当时白人中死刑处死黑人相当常见，而且法院很多时候都轻判这些白人杀人者，甚至判他们无罪。1900 年当时美国众议院中唯一的一名黑人议员亨利怀特提出了 ”反对私刑法“。但是，禁止私刑，将私刑作为联邦仇恨罪的立法，一直在美国参众两院都通不过。在过去的 122 年中，这项法案反复被提出过 200 多次，没有一次被成功批准。直到 2022 年才得以通过。你告诉我，我们今天做得足够了吗？
E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