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不認同所謂“現代漢語”?
1.這不是一篇學術文章,我只是希望把我的想法用大家都能看懂的語言簡單陳述一下。難免掛一漏萬。
2.談現代漢語之前,我先說一個人人應該都可以理解的觀點。就是人只能表達語言能表達出來的東西,而不能表達語言不能表達的東西。如果一件事物,是語言無法表達的,那麼這件事物在語言之外,我們就無法表達。針對抽象的“人類的語言”是這樣,針對具體的某種語言如“漢語”也是這樣。因而,語言不只是交流工具,也決定了你的表達框架,乃至思想框架。
3.如果大家學習過英語,就應該知道英語是不能翻譯成漢語的。甚至不需要學習英語,如果你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地區的“漢語方言”,且你所處的“方言區”非“官話”。那麼你一定非常清楚,自己所說的“方言”中的很多詞彙都是沒辦法準確翻譯成“普通話”的。漢語之間姑且如此,何況漢語和英語呢?
4.大家若能理解2和3,就應該知道,當你說某種語言時,或方言,或英語,或漢語普通話,或者閱讀某種語言時,如現代漢語書面語,那麼你就一定會受到這種語言背後的思維方式的影響。也應該知道,語言是不可翻譯的,翻譯語言的過程並非真實的還原原文的過程,而是翻譯者對原文再創造的過程。這也就是為什麼西方古典學學者一定要懂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原因。通過看英譯本或德譯本之類(更不論漢譯本)是不可能做“古希臘文化研究”的,只能做夢。同樣,我們想了解“中國古代”,就應該讀文言文或古白話,而不能讀現代漢語翻譯本或英譯本的古籍。
5.說到這裡,我不知道多少人會覺得奇怪?因為“中國古代”是個不通的概念。“古代”是被“現代人”人為劃分出來的。我本科時讀《中國現代文學史》,看到討論“什麼時候是現代文學的開端”,應該“定到哪一年”?我覺得非常可笑。文學演化是漸進的,古白話存在了上千年,非要說我們現在是“現代”,且要把“現代文學定到某年”,這是完全不值得討論的一個毫無意義的話題。
6.那麼,為什麼我們覺得我們是“現代”呢?這是因為西化。所謂的“現代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西化的過程,可大家非不說西化,要說“現代化”。中國“現代化”不等於西方“現代化”,這裡不做具體現象差別的辨析,這裡僅就西化意義上的中國“現代化”而言。說起中國西化源頭可能非常早。打個比方,佛教本身是西來的,這個“西”在現在的印度。再比如,佛教進入中國以後,產生了淨土宗,一般認為始於東晉慧遠。佛教“淨土”和基督“天堂”就是一個概念的不同表達。這個概念什麼時候產生的呢?與歐美的那個“西”是什麼關係?這就需要研究。這裡不溯源太遠,這也不是我的學術能力能做到的(以我目前的印歐語言學水平遠不足以做這類研究)。我們可以確定的是,若說清末之前的“西化”不能叫“西化”,只能叫“文化交流”,那麼清末的西化潮,特別是在五四之後的所謂“新文化運動”,就是非常徹底的文化改造。針對漢語,就是用白話文取代了文言文,用“現代漢語”進一步改造了白話文。文言文在中國用了幾千年,從來沒斷過,就這樣沒了。我們如今的古代文學教授尚能寫文言文的寥寥無幾。如此,便變成了真正的語言西化。
7.這裡先不評述這樣的“取代”和“改造”好不好。首先要說的是,五四之後的所謂“新文化運動”,實際上是“舊文化運動”。那些“民國大師”們的西學水平,根本不足以分辨西方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以來的“新文化”和啟蒙運動所反對的“舊文化”的區別。所以,那些月亮是外國圓派的學者都是隨便亂引入的。而20世紀初,恰好是西方“舊文化”(如“浪漫主義”所代表的基督教中世紀文化)對“新文化”(如復興古希臘的“古典”,以及“啟蒙”的文化)反抗特別激烈的時候。各種“主義”便是世俗信仰對神的信仰的取代,即以新的面目出現的“舊文化”對啟蒙運動的反動。這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當時的中國社會大量引入了實際上是西方“舊文化”的東西,進而帶來了嚴重的意識形態化。這點如果大家讀過羅素、沃格林之類,是很好能理解的。
8.如果大家能夠理解2、3、4就應該知道,語言不只是一種交流工具,更是一種思維方式。你一定會按照自己語言的框架進行思維。因此,想了解西方,就應該學習最純正的西方語言,比如了解英美傳統就要學英語,了解德奧傳統就要學德語。了解西方源頭,就要學習古希臘語、拉丁文,甚至希伯來文(因為基督教),了解“中國文化”(這裡的中國是文化概念,不是地理概念),就要學習文言文。因為現代漢語是被西方的“舊文化”所改造過的語言,我們用現代漢語就一定會受到西方“舊文化”的思維方式的影響。如果想排除這種影響,就必須非常自覺地用真正的“中式”的漢語去交流。
9.嚴格講,如今所謂“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的關係,並不是“文言”和“白話”的關係,而是“中式漢語”和“拉丁漢語”的關係,甚至是“漢語”和“不是漢語”的關係。漢語本身所蘊含的思維方式與承載的文化,在被改造過之後,便消亡了。我們如今看懂文言的字面意思並不難,比如可以藉助清人的注釋。但是,想衍生出漢文化曾經的形而上學前提是非常難的。因為你的思維方式一旦改變,那麼就沒辦法通過字面傳達的那部分東西,找回字面之外的東西。比如我聽人說“西方語言邏輯縝密,漢語表意模糊”,這是典型的西方中心論思維話語下的觀點。實際上,二者根本不是一套系統,不可比。西人沒法精確翻譯“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我們恐怕也欣賞不了西人的詩。可我們如今的人,還有多少人能通過漢語表達出漢語言本身的內在美呢?比如漢語的音韻、對仗,乃至意境之類。
10.我經常說,現代詩嚴格講根本不是詩,甚至不是“漢語”,即“中式漢語”。現代詩人所模仿的作品,主要是漢譯本的西方詩。前文已經提到,語言是不能翻譯的。模仿不能翻譯的語言所翻譯出來的西人詩而寫出來的“現代詩”,必然既不像漢語,也不是西人的語言。只能說是寫了些斷了句的“現代散文”,並且多了很多“現代散文”中不允許出現的亂搭配,表達了某種觀念化的口號,或某種你不懂,我不懂,詩人自己也不懂的“朦朧”。很多人覺得現代詩歌表現了某種“反叛”,是“進步的”。可是,如果你用觀念化的語言反叛了觀念社會,這種“反叛”難道不可悲嗎?難道我們不應該是去觀念化才能保證社會更加的多元與和諧嗎?漢語本身實際上是“立體”的,裡面有聲調,有韻腳,有對仗,有典故,有圖畫性,有意象美,非要拉直成拼音文字的線條,那還算真正的漢語嗎?
11.西方的科技再發達,經濟再繁榮,也不等於可以替代漢語背後的細膩豐富,也不等於可以替代中國文化背後所衍生出來的人格修養,如“仁義禮智信”。當年妄自菲薄的那些“文人”,非要改造自己的語言。學西人就老老實實學外語,了解傳統就老老實實背古文。非要對語言進行拉丁化改造,只能既不是西人的語言,也不是漢語,畫虎不成反類犬,必然導致語言背後所承載的思維的退化。我們如今人思維黑白化,簡單化,和語言的退化絕對是有關係的。一說起傳統就是不好的,就是對女性的壓迫。佔人口一半左右的人,在歷史上真就完全沒有自主性嗎?看看《紅樓夢》也該知道,裡面最受尊重的人恰恰是賈母。何況,西方女性在20世紀之前是什麼地位,大家知道嗎?也並不高吧?再比如,中國自古就尊重同性取向,西方的同性戀非罪化才幾年呢?我們往往忽視掉這些層面,是因為語言的簡化會導致思維的簡化,思維的簡化就會讓人忽略掉文化背後的豐富性與層次性。如今人習慣於用概念去理解社會,而忘記每個文化都有其好與不好的一面,忘記社會不同的層次與面向,這是語言簡化背後的思維簡化所導致的。我們如今所使用的語言背後,有太明顯的概念化、簡單化與意識形態化的東西了。
12.很多人可能會說,當年西方概念大量進入中國,必然導致漢語中出現大量西方詞彙。這當然沒錯。可問題是,我們是建立在中式漢語基礎上,去吸納西方的詞彙,豐富文化,彌補不足,還是徹底改造了漢語本身?甚至改造了漢語背後所承載的思想文化?如果大家讀過古人的詩詞和文章,卻沒有發現現代漢語與文言文包括古白話之間明顯的異質性和不同,二者根本就是徹底顛覆的關係,而非豐富的關係,那我覺得非常遺憾。陳寅恪先生一生用文言文寫作,與其說他是用的“文言文”,不如說是他在自覺地對抗“現代漢語”下,對中國文化的“牽強附會”,以及背後的概念化與簡單化是非。實際上,根本沒有“傳統”與“現代”的問題,壓根就是“中國”與“片面西化後的外國”的問題。退步的思維不只是文化上的“亡天下”,如果人不能夠去意識形態,而是簡單化黑白,甚至可能導致撕裂族群,乃至人道災難。我們應該通過對漢語本身內在性和豐富性的重新認識理解這一點,自覺對抗拉丁化漢語給我們帶來的這類思維方式。
13.我不太清楚我是否把問題說很清楚了。這篇文章本可以用文言文寫,也可以寫成比較難懂的“論文體”。我用這種“語錄體”是希望用最簡單的語言,把問題說清楚,讓更多人看到。我還要再次強調,語言不只是交流工具,更是思維方式和文化的載體。我主張廢除和否定“現代漢語”,不是說一定要用文言文寫作,而是說文言才是使用了幾千年的最純正的漢語。在學習那種純正漢語的過程中,要自覺地去意識形態化和去拉丁化,用內化的語言豐富性替代掉假大空的口號與黑白的和直線的思維。人不可能脫離語言傳承文化,這不是“文言”和“白話”的問題,而是被改造後的“拉丁漢語”,實際上根本就已經不再是真正的漢語了。
林婉清
2022年4月30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