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人敢做弘一大師的師兄,弘傘先生做了弘一大師的師兄。——1949年以前!
哪位和尚敢做右派和尚,弘傘先生做了右派和尚。——1949年以後!
由於以上兩個事實,我敢說弘傘先生就是大師。不然單憑着我和他似有似無的交往:相見四、五面,交談二、三次,就稱他為大師,那就有點輕率。
說來慚愧,就是我和大師相識的第一面,現今回憶,都有點似真似幻。時間呢,確實是在1963年左右,地點在廣平先生書齋——寒香閣,但事實情景是聽某師兄所談而留下的映象呢,還是真的發生了此事。我有點模糊。
那一年的一個下午,我去寒香閣,向廣平先生請教書畫。一進門,見一位僧人,滿面紅光,迎門而坐,頭上、身上都是戲台上唐僧一樣裝飾,手持禪扙,腰板筆直坐着。廣平先生向我介紹:這是弘傘大師。
前排左起第三人:弘傘大師,原名:程中和。照片來源於杭州虎跑寺弘一法師纪念舘。
當時,我認為,廣平先生可能又要去唱京劇——他是有專業水平的票友。不想他對我說,今天,弘傘師來約我去領事館做客。我即向大師問好。心懷詫異。隨即我便和他們就一起出來,分道而行。
數日後,我到寒香閣。廣平先生便對我說,弘傘師是位大德高僧,在東南亞很有影響,有信眾說,他講佛法時,背後會放紅光。而東南亞這些信仰佛教的國家:緬甸,泰國'老撾⋯⋯在昆明都有領事館,每年一到佛教節慶日,都要請大師去做客,他都會來約我同去。一去就坐在主賓位上,我坐他旁邊,其次才坐領事。你說好笑不好笑,一個右派和尚,一個右派分子,坐來外國領事館當中,象話不象話。政府和人民看到了,怎麼得了!心慌啊!
第一次聽到"右派和尚"一詞,很是新鮮,原來政策視僧、俗為一家呢!
接着又說,弘傘可是奇人。民國時期,他和段琪瑞是絪親關係,可稱得上皇親國戚,又是軍人,做過安徽省代理省長。他的老長官死後,部下各旅、團長要拉桿子,分家,各自為王。他把眾長官請來議事,桌上放兩支二十響手槍。等眾人坐定,他不說什麼,拿起槍就開火,把眾人送上了不歸路。隨後一甩手,便跑到杭州虎跑寺做和尚去。
聽了這段故事,就消除了我心中初識的詫異:在一個毛式藍色服飾的天下,人民群眾的時尚是藍色。一位和尚竟敢手持禪杖'身着唐僧戲裝——奇裝異服,金光閃閃,大大方方做右派和尚!竟還敢手牽手——把另外一位右派份子,拉到外國領事館中坐主位。這就是大師風範——不從眾隨俗!他早已雙槍轟破了紅塵夢!
又見弘傘師,是在五年之後——1968年,這個記憶清晰,因為,那是去為鄒若𧗾老前輩掃墓,墓在玉案山,山中有唐朝始建的名寺——笻竹寺。掃墓畢,到寺中休息,喝茶。那時寺廟已屬園林局管理,僧侶組織——佛教協會已被解散。方坐定,見一位身着淡灰長衫的大漢從大殿旁走來,光頭,國字臉,神態悠然。一點點時代表情都沒有:焦慮,興𡘊,狂燥,沈默,高歌,低嘆⋯⋯,——我在文化革命中只熟悉這些表情。我熟悉的表情他都沒有,他彷彿不是這個世上的,而是來自世外。服務員說,這是右派和尚——弘傘。一聽,一驚,又一喜。立即走向前,說,弘傘師,我是廣平先生的學生。他即問,廣平先生還好吧?我答,數月前已去世(自殺)。他一聲嘆息,哦!
他問我:你們來做什麼?我答:為鄒老先生掃墓,今天是他的頭七(死後笫七日)。他又一聲:哦!他說,你稍等,我去拿點水來你喝。
不一會兒,他一手提一個籐條殼的熱水瓶,一手提一包食物來。一到,打開包,拿出一堆食物:奶粉,煉乳,餅乾,面包⋯⋯,看包裝,都是外國貨。又拿出幾個杯子,就要給我們泡奶粉。我一看這些稀有食物,世面上已經多年見不到。馬上止住他,說,這些食品你留着,你上年紀了。我們還年輕。你要營養。他淡淡笑笑,說,我不需要,我一天只在早晨十時喝一碗粥,下午七時打坐,第二日早晨六時醒來。這些東西是多餘的。而且寺內僧人,俗人,沒有一個人敢和我講話,我的東西送他們吃,他們也不敢吃!你們盡量吃,吃不完帶走,不然就浪費了。反正,時不時,就有人給我寄這些東西來。我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寄來,什麼人寄來。以後你只要來,就來幫我吃掉!
我聽他說,一天只喝一碗粥,又打坐二十幾小時。就問,弘傘師,您坐禪達到大周天境界了嗎(四十九天)?他答,只達到小周天(七日)。就是說,可以七天不吃,不喝,只呼吸而坐着。人乎!佛乎!
在被"知青"下鄉前,心內慌亂,眼光迷茫。就到笻竹寺找弘傘師,想請他指點一下。到寺中見到大師,開口便問:弘傘師,這個世道怎麼啦?我們還有路可走嗎?他却說,講到馬克思主義,我讀過資本論原著(聽廣平先生說大師懂幾門外語)。不過世間萬事,離不開四個字:成,蠹,壞,空!佛教今天已走到蠹字上了,還要朝壞的方向走下去。其它事,也差不多,熱鬧過後,總是寂寞!說完拿出二、三個梨給我吃,并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滄桑老樹,說,就是這樹上的梨,它已活了幾百年了吧!梨吃口中,清甜,味久久留在舌上,綿長如古樹的滄桑,大師人情。可他的話,我聽了半懂不懂,也不好再問。就告辭而歸。
走到山門,回首望去。弘傘師坐在庭中石凳上,超然物外,閉目養神,好像這個世界已與他無關。大殿左右柱上懸掛着一幅對聯:上聯——兩手把大地河山,捏扁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下聯——一口將先天祖氣,嚼來咀去,吞入肚里,放出光明!
對聯中形容的這種超然力量,只能是神仙和魔鬼才具備,現在,神仙都對人類和世界失去了興趣,信心,——在閉目養神,寂靜中求個自我解脫。但魔鬼正對人類有興趣,并不消停,正在把世人"捏扁搓圓",塑造成他一樣的東西!我等夾在神仙和魔鬼中的小民,就是他手中捏搓的泥土,前途堪憂!
我為什麼知道弘傘師是弘一法師的師兄呢?說起來是在他去世四十年後的事。此事在各種字典中查不到。2012年時,我讀豐子凱先生的書:《緣緣堂隨筆》,有一篇:憶弘一法師,其中記載——他陪李叔同先生(弘一師)去杭州虎跑寺,准備出家。見一人坐僧房中。李叔同先生說:此位程中和先生近日就要剃度,他曾是位軍人。後來李先生也在虎跑寺剃度,法號中都有——弘字。所以,弘傘師應是弘一師之師兄。
人生中啊,那些值得回味的美好,往往是雲煙過眼,𣊬息即逝。可你却久久地記住了它。這也是你有意義活着的根據。如果連這點回憶的根據都沒有,人生就難熬!
當我被知青幾年後,約在1972年左右。我回來,到笻竹寺再次拜訪大師,已是人去寺空,一庭惆悵,那棵老梨樹還在。——去年回去,又到寺中看看,梨樹仍然還在,只是人不在了!。經打聽,得知:我下鄉不久,園林局就把各寺僧人集中於——西山華亭寺,辦學習班。響應毛語錄: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那裡得到解決!學習中,一日中午,大家都去吃飯。獨弘傘師一人閉目盤腳坐在籐椅中,也無人理睬他。飯後眾人回來,一人拍了他背上一下,說,再不去,飯就收攤了!這一拍,弘傘師便向前緩緩倒地——他已坐化——園寂了!他也收攤了。也響應了號召:徹底解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