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毕汝谐这一辈子的经历,比天方夜谭还离奇呢。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饭局,
毕汝谐 身边是一位从香港来纽约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师,
他无意间看到 毕汝谐 的掌纹,发出一声惊呼:复杂的人生!
所谓存在即合理,毕汝谐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
毕汝谐奇人奇事之反党神童 毕汝谐 (作家 纽约)
我从小就是一个多愁善感、勤于思考的孩子。我的童年生活是二元的——
虽然物质上相对优越,在精神上却是苦不堪言。
林黛玉的《葬花吟》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毕汝谐和林黛玉的心是相通的。我们都太过敏感了。
太平岁月,何来刀剑呢?让我告诉您:毕汝谐和林黛玉的极度敏感的心灵就是日夜开工的兵工厂,
时时刻刻打造锋利无比的刀剑,伤害自身。
因此,对于毕汝谐和林黛玉而言,活着就是忍受精神煎熬,而且,其根源就是他们自己。
小时候,我家住在中央政策研究室; 我家与毛泽东秘书田家英家、史学泰斗黎澍家住在同一幢二层小楼。
我和田家英女儿黎澍女儿同年,我们仨不仅是邻居,还是幼儿园、小学的同班同学。
那年头,北京时兴土葬,经常有马车拉着棺材从政研室门口经过;我常常跑去看热闹。那个时候,
北京人的殡葬仪式还是繁复的,披麻戴孝,打幡摔盆自不必说;我敏感地发现,
死者家属的哭嚎程度取决于死者对家属的重要性。听听,这些哭喊声:你就这么狠心走了,
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呀;我就断定,这个死人肯定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挣钱的人;
而有些只是马马虎虎地哭一下,甚至完全不哭,就说明棺材里面是非常老的老头老太太,
是这个家里光吃饭不干活的人。
后来,我又进一步看出新的名堂来了。因为在政研室西边,有两个不同的公墓;
一个北京市八宝山革命公墓,是给革命干部预备的;另一个是北京市八宝山公墓,是给老百姓预备的。
所有这些拉着棺材的马车,我问他们去哪儿,都说是去八宝山公墓,没有一个说去八宝山革命公墓。
我很好奇,难道光是老百姓死人,革命干部就不死吗?不对呀,我最喜欢读报,
而且最喜欢读报上的讣告,生字少,简单易懂;那个时候人的寿命才四五十岁,有头有脸的人死了,
都是在一个叫嘉兴寺的地方举行吊唁,他们的棺材去哪儿了呢?我问过大人,才知道革命干部死了以后,
他们的棺材不用马车拉、而是用汽车拉,汽车蒙的严严实实,开的很快,所以我不可能看到革命干部的棺材,
只能看到老百姓的棺材。
于是,我第一次明白了,这个世界实际上是分成革命干部和老百姓两个世界的;
这两个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么,我是属于哪一个世界呢?我紧张地问大人:
咱们家是革命干部吗?大人的回答使我感到激动和欣慰:是。咱们家是革命干部。 我想多么好呀,
我可以在革命干部那个世界里待着,我死后可以坐汽车兜风,不用坐马车在土路上颠来颠去,不舒服。
可是,我继而痛苦地发现,革命干部的世界是分成三六九等的,而我显然属于较低的等级。
有一件极小事情,却使我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我注意到:每天上午报纸来了,
勤务员都会把报纸按时送到田家黎家,风雨无阻;可是我们家的报纸必须自己到传达室去取;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大人,大人说:因为他们两家的级别比较高。大人的回答给了我的自尊心致命一击。
我极其悲哀地发现:革命干部这个世界是一个等级极其森严的世界;天降大雨,勤务员送两份报纸是送,
送三份报纸也是送,顺带手送给我们家一份报纸不就得了吗?不行,绝对不行。
因为按照等级规定是不可以这样做的。我开始为自己的夹心饼干一样尴尬的位置叫起苦来——
我们家虽然与田家黎家住在一起,却像普通干部一样必须自己去传达室拿报纸。我感到自卑。
又长大了一些,思考的问题更深了。田家英的长女田小英是个假小子,
经常和我等一起爬树、粘知了;她经常随父亲出入中南海,
我因而对所谓伟大领袖产生了最初的怀疑和不满;我从田小英那里听到一些中南海里面的事情,
与日常生活听到事情完全不一样。日常生活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们,毛主席多么艰苦朴素,
一件衣服一双鞋穿了多少多少年,舍不得扔掉。可是,田小英说毛主席非常喜欢吃某个地方的活鱼,
所以要用专门的飞机运到北京;每次运一大批,但是,只要这里边有一条鱼死了,
所有的鱼毛主席都不吃了,还得用飞机给毛主席重新运鱼;我就想了,用飞机运鱼一次,
这钱能买多少条裤子多少双鞋呀;这难道是艰苦朴素的毛主席吗?还有就是小孩子不懂事,
误解毛主席了;田小英跟我说过毛主席有3个老婆,
其实她的意思是说毛主席有杨开慧贺子珍江青这3个老婆,可她没把话说清楚。
我就想当主席真好啊,所有人都只有一个老婆,当主席可以娶3个老婆。我长大了也要当主席,
也要同时娶3个老婆。
——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青春期赶上文革乱世,
能够由着性子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拍婆子(好年景!),我这辈子能有300多个情人呢。
我从小就喜欢照镜子,因为我很小就知道自己长的好看;当我得知我家的级别不如田家黎家时,
我就更喜欢照镜子了;因为我觉着我比田家英女儿黎澍女儿好看,这使我得到一种安慰。
我提心吊胆,怕自己长的不好看了,那么,我各方面都不如田家英女儿黎澍女儿,我就会更加痛苦。
当时,我尚不知男性美与女性美不可相提并论。
后来,在育英小学住校,每当星期六回家,平时玩儿成一团、不分你我的小伙伴儿,
立马有了不可逾越的等级界限;因为育英小学很大,所以,要用大喇叭广播——
8级以上的高干子弟是这样的:几年几班的某某某,你家来(小汽)车接你了;
而我们这些司局级子弟是这样的:中宣部来(大轿)车了,然后是一大串名字。
天子脚下,等级森严;却不料竟然以如此直观、突兀、咄咄逼人、不容闪避的方式表现出来!
毕汝谐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式的小男孩,如何经得住这般精神摧残!
我发现自己属于革命干部世界的边缘家庭,我处于蝙蝠般的尴尬境地——
被飞禽视为走兽, 被走兽视为被飞禽。
我和权贵子弟绝非同类,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我和平民子弟也绝非同类,
我们根本不是一回事。上不去,下不来,进退失据,何其尴尬。权贵子弟看不起我,
平民子弟对我敬而远之,空前孤立。
平民百姓不明就里,囫囵地将13级以上的干部子弟统统尊为高干子弟;其实,在权贵子弟眼里,
我们这些人仍然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下等人。
当然,在等级极其森严的共产党体系里,还有比我们更糟的,我们毕竟还有一个温暖的家可回;
最糟的是中央调查部派往海外的那些特务的孩子们,他们回到中央调查部,
住在一个叫做少年之家的地方,度过周末再回来,在两个集体宿舍之间倒来倒去就是了。
他们都是人质,扣住了他们,特务父母就不敢叛逃了。没有父母呵护的小孩子比孤儿好不了多少,
经常受欺负。
星期天晚上返校,权贵子弟口沫横飞地大谈特谈怀仁堂放映的外国电影多么精彩、
刘(少奇)主席家宴的主菜是红烧对虾等等,我根本插不上话茬;
双重的自卑感(我小时有尿床的毛病,得一外号:尿炕包)连同双重的优越感(学习优秀、相貌出众)
交相压迫着我幼小的心灵,造就了我的与众不同的特殊性格:早熟、苦闷、多思、狐疑、神经质.;
我大吃特吃2元5角一客的莫斯科雪人(东安市场和平餐厅的一种人形冰激凌;
其时,学徒工月薪16元,士兵月津贴6元),却与所谓新社会格格不入。
有一次,彭真作内部报告说:有些人生活在新社会,脑袋却还留在旧社会;身体跟着新社会走,
脑袋留在旧社会一动不动。这样他们的脖子越抻越长、越抻越长;如果他们不彻底改造思想、
跟上新社会的话,早晚有一天脖子要抻断的。
我悲哀地想:咦,彭真好像就是在说我呀。我的脖子早晚有一天要被抻断吗,管它呢,我认了!
13岁那年,我听到郭沫若之子在北大组织反党集团的消息,大为兴奋,
便在一篇关于冬季长跑的命题作文里借题发挥地写道:从楼道向外看,是黑暗世界……
班主任一下子便识破了我的春秋之笔,直接将该文交给校长方玄初(笔名敢峰,文革前发表许多理论文章);
从此,我被校方内定为异路人,’,备受歧视。遗憾的是,这篇作文没有保存下来,
否则,我将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毛泽东时代最年轻的持不同政见者、全国罕见的反党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