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貼出佈告。通知:
自x月起,居民口糧定量供給,每人每月二十五斤。請大家自X月X日起,帶上戶口冊,到居民委員會,領取糧食定量購買證。每日發證時間:上午,八時至十二時。下午,二時至六時。
此佈。
XX X街居民委員會。 1955年X月X日。
張山看完通知,轉身要走。被居民委員會組委(主任)——小腳老太朱紅叫住:明天早晨到居委會,幫助登記,發放購糧本。不必去上班,我幫你請假。張山讀過大清王朝的幾年私熟,又讀過民國的新中學,到了新中國,就是街道的文化人之一。他的知識可謂:源遠流長,和朱組委的三寸金蓮,都有相似的歷史經歷和意義。在後面,我們還會看到這兩者的差異和關聯。
第二日一早,張山和太陽一起出門,踏着街道的青石板,踏着昨夜留存在石板上的寒冷,到了居委會。朱組委已先於他,用三寸金蓮,站在居委會中,頭上吊着一盞面黃肌瘦的十五瓦白熾燈。屋中有幾排長椅,屋右墻上貼着一幅領袖像,像下方有一張長桌,桌後兩把有靠背的木椅。象一個簡單的、無趣無味的小會議室。
張山望着,斜靠在墻角的幾扇熟悉的木板門,本地人稱為:鋪板,它有近三米高,不知朱組委是怎麼把它們,從梭槽中梭出來,弄到墻角靠著。張山想:這老太,腳雖小——三寸,革命的力氣却大,不好估量。凡事得小心點!望着這些鋪板,張山想起了許多事。居委會這幢二層樓,土木結構的,前鋪後宅的房子,包容了他的近半生,在這裡,他有一段——近三十年的——平淡而快樂的時光。
五、六年前,每天早晨,都是他來把這些門梭出,靠到後院墻角。這鋪板一梭出,靠到墻角,他的一天便開始了,店內的生意也就開張。近年沒做這事,還有想念。今晨,特別想做這往日的工作——懷舊,很遺憾被朱組委做了。心里有點失落。
張山抬頭看看門框上的橫木,又低頭看看橫在地下的橫木(門坎),兩根橫木中間都有一條凹槽——梭槽,乾巴巴的,一點點油光都沒有,一臉的菜色。在以往的年代,這兩條槽可是油光水滑。他在店中,過一陣子,他都會用抹布沾上一點菜油,擦拭上下棱槽,使之滋潤,這樣,門在棱槽里走動起來,就輕鬆、無聲無息的——象深閨中、未出閣的小姐走路。
特別讓張山傷心的是,他看到下橫木中間那個缺口——供每扇鋪板梭出,裝入之口,缺口中間有一個,比棱槽深的凹槽——寬十多公分,深也十多公分。棱槽只深五公分左右。此凹槽便是整個門的關鈕,鋪板上完後,在此槽中插入一個木栓,整個鋪面就鎖定了。店的一天就結束,張山就回屋睡覺。現在,這深槽里充滿塵灰,渣滓,快要和棱槽底面一個水平,晚上怎麼鎖門啊?張山本能地彎腰下去,用手摳出那些渣滓和灰塵。用掃帚掃乾淨。
張山想:那時他一早,比太陽早,從後院來到店內。彎腰拔出缺口中的木栓,查看這深槽有無渣滓,然後,從缺口中卸下中間這塊鋪板,靠到店後的院墻上,接着,依次把棱槽中的左、右鋪板,一塊塊從缺口中棱出,抬着,快步走到後院,停靠整齊。每當,抬着一塊鋪板,快步走向後院,他都覺得自己就是戲台上,抬着長條旗,跑龍套的角色。心中響起鑼鼓聲:噠——噠,噠——噠,鏘——鏘——鏘,頓時腳下生風,頓生快感。這個快感足以支撐他,度過辛勤的每一天。張山是個京戲迷。想着、想着,張山就笑了起來。這是他往日的歡樂。有時張山會這樣想:抬着這鋪板,在鑼鼓聲中,快樂的跑完這一生,也不枉白來了世間一趟——起碼扮演了一個安份的人間小角色!
居委會這幢樓房的原主人,就是張山的老闆——姓畢。這建築就是:依據畢老閭的意思設計的,前鋪後宅。是一個凹字形,字的缺口處是一堵山墻,它連接左右耳房,合圍出一個露天小院,院中有一水井。字的底部就是朝街的鋪面,鋪面上的二樓有三間屋,院左右兩旁,也是兩層,上下共八間耳房。右邊一層兩間耳房,是廚房和用攴的地方。張山就住在左邊一層,一間耳房內。現在的居委會,就是畢老闆以前開的雜貨店。以前的老闆是畢老闆,現在的老闆是朱組委,以前畢老闆的雜貨店,就是現在的居委會。現在,張山已住到離居委會——雜貨店,附近的一間小屋內。朱組委和另外兩家人住進了後院。朱老闆的前鋪後宅被人民沒收了,因為,他是資產階級。曾經剝削街道的居民。在剝削中,張山做了唯一的主要幫凶。1949年以前,張山在這里做伙計——店中唯一的店員,幫助老闆經營雜貨店,在這里工作了近三十年。和老闆象兩兄弟,一家人。店里就張山和老闆兩個人。老闆什麼事都得做,他也什麼事都得做,進貨出貨,搬運貨物,把貨分類上架,入庫,出庫,⋯⋯,登記貨物的工作,是張山負責記,老闆負責看。老闆娘負責一日三歺。他們有一個女兒。
朱組委叫張山搬一張長桌,橫在居委會門口,又搬來兩把椅子。自己從一個靠墻的大木櫃里,取出一摞摞、手巴掌大小的購糧本,親自小心地摞來長桌上。這木櫃是雜貨店的遺留物,以往是用來裝香煙、糖果及零雜物品。貨架上一缺什麼,張山就開櫃取出、補上。現在裝着政府的各類物件,只能由朱組委去開,去鎖。張山謹慎、好奇地望着這小本本,想:它今後就要和我的肚子聯系在一起,不知道它們倆,會發生什麼樣的關係?看它的外殼倒是堅硬,但顏色灰頭土臉,是一個土黃色。面上有一黑線框,框中有字:居民糧食定量供應購買證。民間稱:購糧本。薄薄的一個小本子。張山心想:從色、香、味齊全的食文化角度來看,這小本本沒有食相!
近八時,居委會門口的居民漸漸多了。張山向外望去,在路上,還有人正匆匆趕來。也有人看完佈告通知,又匆匆趕回——去拿戶口冊,還要匆匆趕來。人來人往,路上有許多議論,沒有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定量供給,什麼是購糧本。一路的新奇,興奮,熱鬧。
朱組委站在桌後,向外面亂糟糟的居民喊話:靜一靜!聽我說,依次在桌前,排隊領購糧本。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為人民操心。以後還會發一些各類票證。要學會有秩序地排隊。不要亂,每人有每人的份。政府計劃好的。領到糧本後,每月按時到糧店買米,過月不補。現在,把戶口册拿出來,順序領取。有社會學家考證:中國人排隊現象的出現,和良好的排隊習慣,就是從領取購糧本開始的。
朱組委接過一本户口冊,就遞給張山,說,登記。張山就翻開登記簿登記。登記完畢,抬頭望組委,組委就遞一本購糧本給張山,說,按戶籍冊人數填寫,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糧食,總數要算出來填寫。桌上放着一把店內遺留下的算盤,滿面灰塵。過去可不是這樣。本來,這樣簡單的數字,張山心算即可。但看到這把算盤,他和它相依相伴幾十年,久不見了,今天,又得一見,真想每個珠子都撫摸一遍,揩拭掉它們的滿面風塵。他就慢慢撥動上下珠子,慢慢計算起來。在慢慢中,生了感慨,魏晉人說,眼前無故物,焉能不速老。又抬頭,望望門框上那條棱槽,又低頭,望望門坎上這條棱槽,乾巴巴的,和這把褪色變灰的,滿面風塵的黑算盤——都一樣了!便在心裡說,眼前故物雖在,但是,物已非了,人已非了。唉,不僅人老了,物已老了。一片滄桑。
居民把戶口冊交給組委。組委把戶口冊交給張山登記。登記完畢,抬頭望組委。組委又交給張山一本購糧本,填寫。填完畢,把戶口冊、購糧本,雙雙遞給組委。組委最後又雙雙交給居民。說一句:保管好,這是政府的關心。
這樣枯燥乏味的流水程序,從早上八時半起,一直延續進行。其中只有一句話:保管好,這是政府的關心。張山是這程序中的一道工序,這工序也一直在正常運行,兢兢業業。可卻想着往日的店中情景——
往日的雜貨店的佈局,和今日的不一樣。相較今日的無想像的、機械呆板的、無人情味的布局,那當曰的布局真是:有情有義,有趣有味。人們會有一些說不淸楚的感覺:一個空間的布置,對空間有感情的人布置它,會給人親近感覺——不粗糙,有溫情,願意在其中流連,觀賞。無情人布置的空間,使人一進去,就想出來。煩躁。這里面的道理深奧,可能只有風水先生,能夠說明白。閒話少述,還是先來說說——店中人情:
在這店的七、八十平米的空間里,每一丁點點的佈置,都有畢老闆和張山的心思和推敲,都為了使貨物,與人產生聯繫——吸引人的注意——使生意成交。這些貨物,都是畢老闆的私人財產——心血。他也出身店員,打工幾十年,才有了這個店和這個家,一針一線都來之不易。他得用心經營。從十五歲進店做學徒起,幾十年下來,這些雜貨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相依相伴。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這些雜貨給的。每每賣出一個貨物,他就高興,就感激。這不僅僅是生意,這表明他和人有來往,和人有關係,——不僅僅只是和貨物及買賣有關係。在買賣中都會與客人交談,言談就是人和人的一種關聯。不能象張山今天這樣,填寫糧本,一句話不得講,而又只能聽到一句話:保管好,這是政府的關心。多單調無聊。幸虧,張山在回憶,不然的話,就睡過去了。那時候,來了客人,如果是老主顧,都不急於買貨,站在櫃台前,先是寒喧,閒聊幾句。張山會倒一杯茶,遞給客人。主客聊一會兒,買了貨,也不急着走,站在櫃台前,再閒聊一會兒。有時,聊得高興,畢老闆會遞一支三炮台香煙給顧客。說,這洋人真是會做生意。你看看他的廣告:三炮台,今之名煙,劉關張,古之英雄!連我們的劉關張老前輩都請來,幫他洋大人抬炮台啦!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無所不用其極!說完,哈哈一笑。煙未吸完,人要走了。說聲:走好。改日又來。這時,心中更是愉快。他和張山都覺得:這市井小民的日子,過得雖平淡,但也沒有孤獨和寂寞。他們就在人世間,嗅得到人間煙火。就這樣過完一生,他們倆都無意見。
那時的雜貨店,開着有開着的模樣,關着有關着的樣子。店鋪關着,八扇鋪板有模有樣的站在棱槽里,板上無一絲灰塵。中間四扇,正中有一尺見方,紅底黑字四個:畢記雜貨。這是張山的書法,顏體。也是有稜有角。每當有人贊譽這書法,張山便說,我就心儀顏真𡖖先生,做人光明正大,書法光明磊落。右邊當頭鋪板,張山的書法是:做生意三件寶:鋪面,人緣,信譽好。左邊當頭鋪板,張山的書法是:世間百貨,小店均有。任君隨意採買。
鋪板一卸下,店門洞開,百貨陳列:油、鹽、柴、米、醬、醋、茶、香煙、瓜子、桂花糖、紅綠絲線、⋯⋯,市井生活便一字長蛇陣,排在眼前。
離門一米多的距離,是一條橫貫左右的,高一米一,寬六十公分,長約十米的櫃台。深棕色。一個舊式雜貨小店,能擺出這麼威風的一個櫃台,在周圍幾條街上,也應唱頭牌。
櫃台後一米二、三處,立着一排高二米五、六的貨櫃。左右兩邊,各有一通道,掛着藍布簾,下綴幾個紅色絨球。極象戲台上供演員出、入埸的那兩道門簾,右邊簾上寫:出相,左邊簾上寫:入將。而在店內,右簾張山用紅色寫:小本經營,概不賒欠。左簾上寫:賣世間百貨,共萬家煙火。櫃台前,右邊有四個上釉土陶罐,各裝着散酒,醬油,醋,香油(菜仔油)。左邊有一個圓形大木桶,內裝大米,堆積成山狀。木桶上寫着:日日與君相伴,——不要購糧本,隨心隨意,進店即可買到。這一切,不只是買賣,也有人情,也有審美。
貨櫃後是倉庫,有門通後院。有這兩條通道,前鋪便和後面倉庫、後院結為一體。可說是:風水連貫,有虛有實。按主人的意思,這就是:前鋪後宅。准備把自己的一生,就安放在此啦!象這樣布置,也使店中的兩條——一長一短的橫線——櫃台和貨架不呆板。並使雜貨出入、運轉自由。
張山望着朱組委那張公事公辦的臉,象寺廟中的某一位泥塑菩蕯。無情而討厭地看著世人。忽又想到她下鋪板的力氣,不覺打了個冷顫。暗忖:幫她做事,要小心,萬一出點差錯,落到她手中,不會有好結果。驚恐中,忽然,思想一轉彎,很奇怪地想到另一件事。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一生一世有色彩的紀憶,只有此事,——可以寫入歷史。真是恐極生樂。思想混亂了。
這畢記雜貨店最有特點的是——全城只有一家這樣的店:一開店,張山便抬出一個半人高的大竹筐,放到店外右側,筐中裝有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零星布料,巴掌大小,也有比巴掌大的,但少有一尺見方的。筐中插有一塊木板,張山在木板上寫:勤儉持家,拾遺補缺,一片一分錢,自由選擇。這個主意是張山出的,老闆笑着說:好主意,好主意。善舉,善舉。
事情是這樣:張山跟老闆說,我們鋪店,所在這條街,說富談不上,富人就那幾家,不多。周圍幾百戶人家,多數都是平平常常過日子的小康之家。窮人也不少,一年能添加一套新衣服就不錯。來店內買貨的人,衣褲打補丁的不少。有的人可能衣服破了,連塊補丁布都找不出來。不如我們去城內,各大、小裁衣店,把他們裁剪下來的料頭料尾,買來或者撿來,一分錢一片,賣給需要的人。
自此之後,張山和老闆都定期去走街窜巷,各人背一個麻袋,到各大、裁衣店,收零星布料。有些店,聽明白他們的用意,看他倆長相也樸實。就說,你們拿去便是,不必付錢。就算我也做了點善事。有些店,也只是有做無的,象徵性收點錢。時間一長,這些裁衣店,也聽聞,畢記雜貨店有這麼一個便民服務。多數店也都不收錢了。這是一邊陲小城,什麼新鮮事,一陣風便吹遍全城。有些人為看這新鮮,也來這裡走走看看,順便買包煙,買點什麼零雜用品。這善舉還真帶來一些人氣,一些生意。老闆很高興。張山也得意。
有一天,走來一人。身着灰布長衫,戴金絲眼鏡,未戴帽,頭髮零亂。在店外看看大竹筐中的木牌。進店來。張山說,請問先生,有什麼需要?先生說,竹筐中的木板誰寫的?張三很迷惑,第一次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便怯怯地說:先生,我寫的,是不是有不妥?先生又問,文章誰作的?張山答:也是我胡謅的。先生說,那裡讀的書。張山說,慚愧,在大清王朝,讀了三年私塾,在民國讀了一年高小,兩年中學。先生說,書沒白讀。怎麼不繼續讀書。張山答,我也想繼續讀書。可家里窮,無法供我了。只有出來謀生。先生說,可惜了。張山這才放松下來,先前還以為,自己寫了什麼犯忌的話呢!趕緊倒一杯茶給先生,說,謝謝,您過獎。又抬起櫃台左側,供人進出的活動櫃板,抬出一個方凳給先生。說,您請坐。先生說,不必客氣。畢老闆也趕忙過來,遞上一支三炮台,說,先生吸煙嗎?先生接過煙,說,客氣。畢老闆忙把火點上。看先生的這知識架勢,也不敢再說:三炮台,今之名煙,劉關張,古之英雄。
先生未坐,站在櫃台前,繼續四看。正面貨架,呈樓梯型狀,擺放各類香煙。其它店中,是橫向擺放,一排一個品牌:如一排擺哈徳門,另一排則放老刀牌⋯⋯。而此店是縱向擺放,一排放哈徳門,一排放老刀牌,一排放三炮台,另一排則放大前門,仙女牌居中——新新女士的香煙牌子,因包裝上有美人畫,本地煙重九牌,與仙女并肩,居中。各個牌子自左右向中間放置,有的四、五包一排向上排去,有的三四包,向上排去,排到中間,仙女牌和重九牌各三包一排。以此擺滿這個梯形貨架。各種牌子齊全,左邊兩排大前門,哈徳門,右邊兩排三炮台,老刀牌。中間仙女牌。民國五大香煙一應齊全,外加本地名牌:重九。很別致。一條條的各類香煙,直排着放在梯架上,很有動感。象一盒盒香煙在爬樓梯。先生問,為什麼這麼擺置。畢老闆答:變個樣子,引人注意。這主意也是張老弟出的。先生說,有點意思。讀書用心,做事也用心。好。
靠着香煙貨架左右兩旁,各是兩個直立木架,三面通透,只有背板和頂板。各有幾隔,每隔中都放一個玻璃罐,內裝:辣椒,花椒,八角,草角,胡椒,茶葉⋯⋯,生活調料,一應俱全。又看到左邊門簾上的:賣人間百貨,共萬家煙火。回頭問張山,你寫的。張山說,是。您見笑。先生又說,書沒白讀。看到裝米木桶上的:日日與君相伴。便點點頭。又看到墻上貼的月季牌畫(香煙的日暦宣傳畫),畫中那些旗袍香艷美女,雖俗,倒也俗得不出格,雖有露腿,但無露胸,露也露得——恰到好處。倒也無輕薄挑逗之意,搔首弄姿之態。又回頭看看門簾上的:賣世間百貨,共萬家煙火。便笑起來,說,真是雅俗一堂,和睦相共!有趣,有趣!有書卷氣,又有市俗氣。你的書沒白讀。
畢老闆看他手中那支煙快燃盡了。便過去又遞上一支。先生說,不用了。給我來一包老刀牌,一包重九吧。張山趕快把煙拿來。先生拿起重九煙問,為什麼起名:重九,誰設計的這個牌子?為什麼起名重九,張山說得清楚:辛亥革命時期,蔡鍔將軍在雲南,於農曆九月九日,起義響應。為紀念此次起義,所以起名:重九。誰設計的不知道。先生說,我的朋友高天涵先生設計中標的。說完,又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張山,說,想讀書,來找我。做我的學生。說完就走了。
張山拿着那張名片,和畢老闆一起看。上面寫着:X X X X大學。中間是:劉X X。下面是地址。兩人都不明白,怎麼姓名後一樣名稱都沒有。象他這樣的人,應該名字後面有老師,教授名稱啊。這個大學,他們知道是外省來的——為避抗日戰爭之亂遷來的,是中國名牌大學。有許多一流教授。張山說,看他的說話和做派,應該是位人物。畢老闆說,哪天,有學生來店裡買東西,問問他們這劉先生是什麼人。
張山把戶口册,購糧本雙雙遞給朱組委。見她沒遞過來新的戶口册,就抬着頭,一直望着她。組委說,你看我干什麼,你看看墻上那鐘。張山一看牆上那個老吊鐘,長短針都合并在十二點上了。這鐘也是店裡的遺留物,以前到正午十二時,是會響的,怎麼現在不響了?朱組委對着張山和門外居民說,中午休息,下午兩點繼續發放。明天也是:早上八時至中午十二時。下午二時至六時。這是政府規定的標準上、下班時間。大家務必遵守!
又一天,來了兩個面熟的學生。到店中買了些日用品,張山便拿出那張名片請他們看,問,這劉先生名字後面,怎麼什麼名稱都沒有?其中一人講,你什麼地方撿到的?張山說,是他送給我的。那人又說,他送給你,那為什麼你還來問我們?畢老闆趕忙過來把那天的情況說了一下。
聽了介紹,另一個學生到店外看了竹筐中的木牌。回來說,妙,妙!賣補丁布,用"拾遺補缺"四個字做廣告,用得好。杜甫有一名字,就叫杜拾遺,朝廷就是希望他能為聖上:拾遺補缺。你現在是為小民的破衣爛裳:拾遺補缺。有意思,有意思!你堪稱:張拾遺。怪不得劉先生會給你名片,叫你去讀書。看來你也是讀書人,你應該知道魏晉風度是什麼?劉先生就是魏晉中那些高人韻士,稽康先生之流。張山和畢老闆一聽雙雙呆了。
學生接着解釋,為什麼姓名後不留名稱,這是因為,凡是知識界和上流社會人士,看到劉X X三字,不知其份量的人,很少。用不着什麼名稱標榜。他那一肚子的知識,就是他的名稱,可壓塌任何世俗名稱。我聽過他的課——講莊子,用塊土藍布包着一大摞書,抱來教室中,放到桌上。坐下來,斜靠椅背,也不看書,說,寧咬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我上課,如果講的東西,有一句是別人講的,你們只要指出來。我就抱着這摞書回家,種瓜種菜去。
聽到這裡,張山和畢老闆心生敬畏,趕忙沏來兩杯茶,端來一碟瓜子,一碟松子,抬出兩個凳子。說,兩位小先生,坐下來講,坐下來講。讓我倆個凡夫俗子,也開開眼界。畢老闆又傳三砲台。
同學接着說,他上課,有時一個字,一句話,可講一,兩個月。這是什麼學問?你說劉先生是什麼人物,他就是天選来做學問的。他的课堂不僅學生來聽,後排常常坐着幾位教授。課講完,就問這幾位,說,各位有何高見?這幾位都會恭敬的站起來,說,先生金口玉言,受益匪淺。
又說,劉先生不僅學問大,氣魄也大。風骨氣質——一代標榜!他當面頂撞蔣光蛋(蔣委員長是光頭),頂撞得蔣光蛋一臉的灰。抓起來,關了幾天。最終,還是放他一馬。為什麼?就是因為他知識大,名氣大。你把他杀了,等於把文化殺了,皇上沒有這樣做,不敢這樣做!他給你名片,叫你做他的學生。就是他說的:你的書沒白讀,讀得好。蔣光蛋他都不給面子,却給你面子。老弟,你的面子比聖上的都大。又翹起大拇指,說,佩服,佩服!這就是——風骨氣質。不畏皇帝,却敬小民!
兩位學生走了。張山和畢老闆還象兩個木乃伊,直楞楞站在櫃台旁邊。半晌,張山敲一下頭,說,我倆不是在做白日夢吧!櫃台上一碟瓜子,一碟松子,兩杯茶涼了。兩個凳子空了。
張山想到這裡,一聲笑了出來。朱組委的聲音忽然象炸雷響起:張山你笑什麼?是不是笑我。張山一夢醒來,本能地說,不敢,不敢。組委一跺三寸金蓮,把一食指,頂到張山額頭,說,下午兩點一上班,我看你就在走神,很不對勁,眼中無人,迷迷糊糊,好像在夢遊。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不是討厭這個革命工作?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管制分子。張山心想,完了,完了。我想的事情,組織都知道了。想立即坦白交待,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一下怎麼交代得清楚!便結結巴巴說,我——我——我,我,——要好好——干好這份,光榮的——革命——登記工作,⋯⋯
朱組委看他這熊樣,說,給你一分鐘,醒醒白日夢。張山轉頭看看墻上吊鐘,已經是下午五時一刻。門外還排着長長的隊伍。想到劉先生,面對聖上的的風骨氣質,又看看自己,面對朱組委的,唯唯諾諾的窩囊——在三寸金蓮威風下的卑微相,真想放聲大哭,吶喊一聲:劉先生,我的書白讀了,白讀了。辜負了先生的表揚!
革命的、機械的、程序化的、沒有一絲人性味的——登記工作又重新开始:居民把戶口冊遞給朱組委,朱組委遞給張山,張山登記完畢,抬頭望朱組委,組委又遞給他一本購糧本,填寫完畢。雙雙遞給朱組委,朱組委又雙雙交給居民,說,保管好,這是政府的關心!
墻上的老吊鍾的長短針已走成一條直線,竪立在正中,短針向下指着六,長針向上指着十二。政府的、雷打不動的下班時間到了。門外還排着長長的隊伍。
朱組委對排隊的居民,說,政府的下班時間到了。我們必須遵守政府的規定,大家明天上午八時來領。說完,自己小心地,把桌上的未發購糧本,放進舊木櫃。鎖了起來。張山坐着,等他的吩咐。朱組委回過頭,說,把桌子、椅子放到原處。把鋪板上好,從後院門出去。
又板着臉,對張山說,明天,我再看到你這個夢遊的樣子,再看到你那空洞的迷茫眼神,再用這個眼神看我,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我就請派出所的民警來,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撿查。有病,就住進去好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哪一天——變天,蔣光蛋又打回大陸,你和老闆又可以把居民委會,變成畢記雜貨店,是嗎?我告訴你,人民坐了這江山,就要做千年,萬年,直到永永遠遠。人民的屁股,既然已坐在江山上,就不打算移動了。說完又跺三寸金蓮,咬着牙說,我讓你去做夢,讓你去幻想!
一聽到"變天","蔣光蛋打回大陸"這兩句,張山的臉都嚇白,一下子站起來,說,報告長官,部下不敢想!——張山嚇得有點錯亂,想起舊電影中:小兵見到長官,長官虛情假意問,最近有什麼思想,說给我聽聴。小兵馬上一個立正,敬禮:報告長官,部下不敢想!部下沒有思想,長官會為部下想。長官滿意地點點頭。這個張山,精神上真的有點錯亂了,怎麼會聯想這麼個電影情節。而且,還應用上了。現在這個狀況,被送進精神病院,看樣子出來的希望不大。
朱組委又開始跺三寸金蓮,問,什麼長官,什麼部下?!這一下,張山更慌了,忙改口,說,報告政府,報告組委領導,小人不敢想。
朱組委又跺三寸,搖着頭說,改造不好的頑固資產階級,管制份子。一開口就是什麼:長官,部下,小人這些民國封建話語。不想跟你多說了,收拾收拾好桌椅,上好鋪板。回家好好想想我的話,明天再說。隨即轉身,從後門出去,上二樓去了。
聽着朱組委上樓的三寸之音,有些象士兵出操,走正步,沒有一點收斂。本來三寸金蓮落地,應該如花飄葉落,輕歌曼舞,悄無聲息。可是,這三寸之音,從踏上樓梯第一階時便響起——很放肆的聲音,得意地噠,噠,噠,⋯⋯,響上去,一直響到樓上還在不斷地響,噠,噠,噠地來回地響。張山以往在店中,三十年都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這聲勢,有點像常山趙子龍,單槍匹馬,殺入萬軍之中,有如殺入無人之境。這三寸之音則是響徹茫茫人世,震懾萬眾之心,有如踏入無人之境。張山想,這和昔日老闆娘和小姐上下樓很不一樣,她們上樓、下樓,可是一點點聲響都沒有。很本份,不張狂。又想起自己在這店裡生活近三十年,每年上去的次數,記得的就是兩次:過中秋,過春節。過兩節,一家人才會在二樓,聚在一起吃個飯,此時,張山才上樓去,——老闆一家三人和張山本人,都認為現在這四個人,是一家人。而平時吃飯都在樓下耳屋里。每日的工作都在鋪店里,張山睡覺在一樓耳房。沒有必要上樓。老闆倒沒有什麼規定,張山不能上樓。只是張山是懂規矩的人,樓上有女眷,不能隨便上去。
張山想,我生活在這里三十年,三十年上樓的次數。還不夠組委一天上的。你說要張山不想這些事,行嗎?他在這家里生活了三十年,現在家沒了。現在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在接受訓斥中度過,沒有什麼好想的,未來嗎?更無法想。只有想想過去那段平淡而有點色彩的——和老闆一家,和劉先生——那段往事。不想能行嗎?張山很苦惱。
樓上又傳來不耐煩的三寸之音:張山,你在下邊不要磨蹭。快點干完活。出去,不要在居委會中多呆,這裡已經不是畢記雜貨店了!這裡是居民委員會,是人民政府的一級機構。不是你能多呆的地方!
張山把桌子,椅子搬到領袖像下擺妥當。就去墻角抬鋪板,抬起一走,感覺很沉,心中也沒有響起往日的鑼鼓聲:噠——噠,噠——噠,鏘——鏘——鏘。那跑龍套的輕快感覺也找不到了。今日的角色和往日的角色,已經天差地別了!張山在生活中,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角色啦!腳步是越邁越沈,鋪板也是越抬越重。抬着的不是木板,而是鐵板。在乾澀的棱槽中,用力地棱進四塊鋪板,已是上氣離開了下氣,一身虛汗。腳也軟了,手也麻了。往日的歡樂,已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張山坐到一把長椅上,喘了幾口氣。也找不到水喝。准備把斷了的上氣和下氣打個結,結成一氣。再一鼓作氣完成——這百感交集,變了味的工作。忽聽到三寸之聲,噠噠噠,噠噠噠地從樓梯上,急急忙忙跑下來。氣結還未打牢,三寸已站在面前。催促道:坐着干什麼?磨什麼洋工。快去上完鋪板,出去。正在打結的氣又斷了。
張山用盡了——斷了的上氣和下氣,把另外四塊鋪板上好,關閉了店門——居委會,走到街上。腳已癱了,手已軟了。一屁股便坐到街沿的石板上。一會兒便仰面倒下。已經深秋了,天黑得早。新月一芽,已彎在了淡青色的天上。張山眼睛沒有關閉,就看到了這彎彎的、瘦瘦的、亮亮的新月。
望着這一彎新月,就想到了另一個月亮。慢慢地眼睛就關閉了。張山索性去做夢。
那一年中秋,畢老闆跟張三說,你來店十多年了。你也無家無室的,這店也就是你的家,你我相處十多年,我們倆都是安份守已的老百姓,已經相處得象兄弟一樣。以後不要叫我老闆,我比你大两歲,你就叫我聲大哥就可以。今天,過中秋節。早點關店,你嫂已備了月餅,做了幾個菜。我已經買了一瓶玫瑰老滷酒。你我喝兩杯,談不上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吃了這個中秋團圓飯,就算你認了個哥,我認了個弟吧!張山高興地說,老闆,哦,大哥,這瓶酒應該我去買,怎麼好意思讓你破費。
那晚,月亮來得早。乾乾淨淨的,又大又圓。張山抬頭一看,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圓滿的月亮,圓滿得都有點不好意思。張山又想,其實,自己過去的幾十年里,抬頭望月的日子也不多。清楚記得的好象只有一次。小時候,尚未做學生,父母雙親還在時。有一天晚上,坐在村邊一棵老槐樹下,月亮出來,也圓,但覺得離人間很遠、很遠,高高在上,很小。張山問媽媽,月亮怎麼離我們這麼高,這麼遠。越看越遠。而且,還在向高處,遠處走開,越來越小?媽媽說,月亮中住着嫦娥小姐。今天晚上,看她的人多了,她害羞,所以走開。改天,看的人少,她就不會走開。你再來看。但你要小小心心地看,不要把她看害羞,看害羞她又會跑掉。這以後,張山每當抬頭望月,就只看三兩眼,怕一看多,把嫦娥小姐看害羞走了。漸漸地,匆匆走在塵世中的他,已經忘記了月亮。今晚不知怎麼,就想多看看月亮。
看着這個圓滿的中秋月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而不是小時候,看到的那個越看越遠的月亮。張山大着膽,又多看了幾眼,她也沒害羞走開,而是更大,更圓,更近。張山就想:幾十年了,嫦娥小姐應該嫁人走了吧。月亮再不會害羞啦!今晚,我得大大方方地,好好地看看,認識一下久違了的月亮!未喝大哥的酒,看着圓月亮,人就醉了三分。
張山上了樓。那張熟悉的核桃木的小圓桌——它有帶曲線的四隻腳,極象四隻獅子腳,憨憨厚厚地站在每年中秋都站的位置——楼道走廊中間,面向山墻,山墻上方不遠處,就挂着那個已經不害羞的——圆圓滿滿的月亮。
小圓桌的桌面中間,是一塊圓形的、飄着幾絲黑色花紋的,灰色大理石。上面己擺放着:一大盤月餅——火腿月餅,洗沙月餅,五仁月餅,麻仁月餅各一個,一個盤子裝滿——嫂子烘焙的——一個大大的紅糖蕎餅。都已分瓣切好。圍繞月餅,有醬肉花生一盤,紅燒肉煮板栗一碗,乾椒炒牛肝菌一盤,又一盤下酒菜,混装着:炸茨菇片,炸土豆片,炸核桃,炸花生。還有一瓶玫瑰老滷酒,兩個白瓷酒杯。看看天上的圓滿月亮,看看圓桌上滿滿的美酒佳肴。張山心生感激,忘了天上人間。
畢大哥把女兒拉過來,說,叫你張叔一聲。女兒過來叫一聲:張叔。這一聲如一股仙氣,一下把癟了幾十年的一個舊氣球吹圓了。張山覺得,自己寡淡扁平的人生,在這一聲中,開始豐滿起來,也有了歡樂的味道。醉了,醉了。
畢大哥說,入座吧。邊吃邊聊。大哥給張山和自己倒了酒,舉起杯對張山說,老弟,平常我們已經相處如一家人,只是沒說明而已。今天,你我也不搞那些,什麼結義形式,這杯酒一喝下,你我就是親兄弟,一家人。酒喝下,張山站起來,朝大哥,大嫂各鞠一躬,說,大哥,大嫂,大恩不言報。你們當年不收留兄弟,我就是一個街頭乞丐,今天,能過上這個有衣穿,有飯吃,有人情的日子⋯⋯。說不下去了,眼淚流了出來。腰部也忽然疼痛起來。
張山覺得腰部有一個尖銳東西,正在來回地戳自己。睜眼一看,那個不害羞的、圓圓滿滿的月亮不在了。天上掛着一芽,扭扭捏捏的瘦月。朱組委站在身邊,正用三寸踢自己的腰,厲聲說,我以為死了呢!看樣子是神經真有問題,是不是?張山正在歡樂中被三寸踢醒,眞的來了氣,回了一句:我累了。不能躺一下休息?三寸跺石板,用小嗓尖叫起來,聲刺長空:你累,你累!你坐着一天。我為革命,我是站了一天,我都不累。你就累了。你這個管制份子,臭資產階級,除了剝削,什麼事都干不了!要躺,回去躺。不要躺在居委會面前的大街上,丟我們無產階級的臉。這一聲三寸尖叫,驚動了眾街坊,有人已經打開窗,探頭出來。有人已在高呼:打倒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朱組委英勇,打倒了資產階級。還有零星的鼓掌。——殊不知,資產階級是累了,自己倒下的。張山雙手杵着地,慢慢起來。心中說,你懂個屁,我這是心累。想想跟她也糾纏不清,不如回去,繼續做夢。看看能不能,把剛才的好夢繼續下去。
張山推開門進屋——一間十多平方的小屋,屋中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米缸,一水缸,一火爐,一木架,架上有一搪瓷臉盆,一個漱口缸,一把牙刷,一塊手帕掛在木架上,桌上有一小鏡,鏡面有二、三裂紋,墻角堆放着少許木柴,煤碳。張山一個人走了進去。開了燈,地上映出一條瘦長的身影。想繼續做夢,却毫無睡意,心中只有煩悶。
張山坐到桌前。想到今天的傷心事,也想到了今天在回憶中的快樂事。心中是悲歡攪雜,亂如麻。在悲歡紛擾中,冒出一句組委的話:明天,你再用這個眼神看着我,就請民警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張山把桌上,有裂紋的小鏡子拿來,揩拭了塵灰,對鏡照看,——想看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是個什麼眼神?他反復查看,看到有這麼幾個眼神:一個是疲憊不堪,一個是落魂失魄,一個是理不直氣不壯,一個是有理無處說,一個是無望,其中還摻和着絕望⋯⋯,只缺歡樂和希望!張山想,現今,除了這幾個眼神,我還能有什麼眼神?我還能用什麼眼神看你!我總不能用春風看花的眼神看你吧!我現在就是看到春天的鮮花,天上的仙女,也看不出什麼快感!何況看一個,干巴巴的三寸老太!我也不能用和畢大哥一家過中秋,看圓圓滿滿的月亮的高興看你吧!何況在你臉上,也看不到什麼高興,只能看到晦氣。我當然也不能用劉先生來店中,讓我人生有意義而也有鼓舞的情感看你吧!何況在你身上,哪能看得出一絲做人的氣骨風𩐳,你不就是一個鑽營進你們革命里的,有一雙三寸金蓮的居委會主任吧了!
張山對着小鏡,轉了幾下無神而灰暗的眼球。看看能不能轉出一個令朱組委滿意的眼神,可是依舊是那些個眼神。又眨了幾下眼睛,也沒眨出什麼新意。想想還是算了,對着一個女組委轉眼球、眨眼晴。弄不好,她認為我在對她,擠眉弄眼,抑或認為我向她拋媚眼,調戲她。叫來公安警察,人民群眾,當埸定我一個:調戲革命婦女乾部的反革命罪,拉出去一槍崩了。崩了也就崩了,也沒什麼了不起。象現在這樣活着,也沒多大意思!生無所樂,死又何悲!不過,不能背着一個,調戲革命三寸老太的罪名去死——這太冤枉!太委屈!對不起畢大哥當年收留之心,也辜負劉先生給予我的人生鼓勵之情。那真是玷污了人性中最乾淨的,殘留下來的,不多了的那小塊聖地!
想到這裡,張山一下就吃了定心丸,一點不亂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這一刀砍下來,只要不玷污到畢大哥,劉先生就行。明天,我的眼神是什麼,就是什麼。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不關任何組委,領導,人民群眾的事。要崩,就崩。早點結束這無味,受侮辱的生活也好!想到這裡,張山一下站了起來,不自主地走起了當年抬着鋪板而走的台步——一個跑龍套的台步,心中又響起锣鼓聲:噠——噠,噠——噠,鏘——鏘——鏘。
張山眼前也出現了——崩了的——槍斃反革命的場景。那個映象太特別,太深刻。張山很難理解。總是覺得,人間的事,怎麼能弄成這個樣子。張山想不通,死亡對於每個人來說,應該是極大的悲傷。但是,一個人的死亡,怎麼能激發起人民群眾如此的狂歡!這個死亡中的狂歡,令張山迷惘。當時,隔三岔五就槍斃人,就象過春節,家家放鞭炮,戶戶升煙花,彷彿嘉年華,熱鬧非凡。
張山看到過一次——這樣的狂歡場景:一輛老舊的美國GMC卡車,緩緩開過來,車上站着幾個,五花大綁的要立即槍決之人,背上插着一個"招子"(用一根竹竿,加竹條編成:長約一米五、六左右,寬二十公分,頭如棱標狀),其形狀象京戲中,大元帥手中拿着的,那一支得意洋洋的令箭——大型號,大元帥高舉令箭,念:奉今聖之旨,本帥出徵!定要掃除——非我族類!"招子"用白紙糊裱,上書待斃之人姓名,黑色。姓名外用紅筆划一圓圈,再加一個紅色大叉,——表示崩了。每個待斃之人後面,站着兩個武裝大軍,肩上掛著一支長槍,刺刀向上,贼亮賊亮的。各伸出一支手,按着待斃人的肩膀。倒也沒有把頭按下。如果按下頭,"招子"便看不清,待宰的羔羊也看不清。戲味就不足。觀光群眾也就看不清。就會有意見。既然,人民群眾來看"崩了"的大戲——過嘉年華,就要讓人民,看清待宰的羔羊——把戲看全面。這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每個嘉年華的細節都要注意,也不能缺音樂。緊隨車後,有一人肩掛一支螺絲型大銅號吹着,一人掛支小鼓敲着。吹出,敲出這樣的節奏和歌曲: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就這麼两句反復重復,雖單調,卻肅殺!一片肅殺中激發起一片歡樂——鼓號聲後面,排成隊跟着唱的小孩特別多,大人也不少。都跟着高歌: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街道兩旁站滿觀光群眾,也有跟著唱的,也有鼓掌高呼口號的。少數幾個臉色蒼白,扭頭走開。這陣勢如同三軍出徵,那幾個插着"招子"的,便是祭旗的羔羊。真是不斷的嘉年華,革命一登上舞台,生活就豐富多彩。
張山每每想到那個,插着"招子"站在車上的人物,就有點着迷。不管怎麼說,他都演了個大戲主角。這個主角,就象戲台上,那些唱主角的大花臉,那些猛將,如楚霸王,張飛⋯⋯之流,背插四支三角靠旗,踩着鑼鼓點子,在台上邁着方步,搖搖晃晃,晃晃搖搖,走來走去轉圈圈,四面靠旗如飛花翻舞。鑼鼓點子越來越急,方步搖晃得也越來越快,人疾行,旗飛舞,人旗難辨。鑼鼓聲聲,一聲追着一聲,方步一步追着一步,沒有一絲間隔。滿堂鑼鼓聲聲,一聲接一聲——擊散了人間的心灰意冷。當此時刻,台上台下己共一埸戲。滿埸觀眾,沒有一人捨得眨一下眼睛。真是威風八面,八面威風!
當然,這個車上背插一個"招子"的主角,和那戲台上的主角還是有差別:行頭(戲服)顯得寒傖些,又五花大綁,不能走台步,而且背上的靠旗,只是一個簡陋的"招子",那有舞台上那四面靠旗威風。但要講到埸面,可比戲台大得不好形容,說到熱鬧,戲埸也無法與之相比——滿城空巷地來看免費大戲,戲院的那點人氣算什麼!雖然都是喝倒采的,沒有喝正彩,被人起哄,演了個反面主角。但主角畢竟是主角。不象我——張山,一輩子只演個配角。和畢大哥在一起,演兩個平庸的小角色,為人間煙火:油,鹽,柴,醬,醋,茶,⋯⋯。跑個龍套,做個配色。演了幾十年,最終演得家也破了,人也散了。一個演到勞改隊去,一個演成個勞動管制分子,——動輒得咎。而為我和大哥倆個配角跑龍套的嫂子,卻跑到自家院子中的水井裡!蒼天啊!哪有什麼天理?這一次,人生的戲看樣子也要謝幕了,就來演他一個背插"招子"的主角,管他什麼反面主角,正面主角。只要是主角就行,只要不玷污到畢大哥,劉先生就行。只是上車那天,一定要求插四支"招子",讓廣大群眾看大戲,看得過足戲癮,也讓喝倒采的,喝得響亮,興高采烈!既然唱了主角,——今生就這麼一次機會,不能對不起觀眾,對不起這個機會,這個角色!不能丟畢大哥,劉先生的臉!不知道命運會不會給張山,安排這埸大戲!
人生的謝幕大戲想定了,張山就平靜下來。到床上,倒頭即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張山踩著鐘點,到了居民委員會。朱組委站在居委會中央,頭上吊着那盞面黃肌瘦的,十五瓦的白熾燈。鋪板斜靠在墻角,墻上的那支——到了十二點已不響的老吊鐘,走到八時差五分。組委一見張山進門便問:為什麼不早點來,下鋪板?今天的張山,已不是昨天的張山,是一個胸懷主角的張山。主角在胸,遂生浩然之氣。馬上反問一句:你吩咐了嗎?朱組委是受過階段鬥爭訓練和培養的,階級鬥爭警惕性极高的革命乾部,一見張山今天這精神狀態,平時那敢對革命回嘴,反問!只有唯唯諾諾,低頭哈腰。今天這個樣子——腰也直,氣也足。說完,還敢正眼看着我。怪了!這難道不就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要小心仔細觀查,——向上級領導反映。
接着又放緩語氣,——沒有跺三寸。問:你就不能主動點嗎?來為革命多做點工作!張山答:主動錯了,誰負責?我可承擔不起!回答得讓組委語塞。朱組委暗想:今天,這個管制分子,真的不是昨天的了。是不是吃錯了藥——變了,不過,很有可能是和蔣光蛋留下的地下特務聯絡上了。不然怎麼會有這個膽子,這個氣勢。要及時向上級領導匯報這個新動向。
不要看朱組委大字不識幾個,經過積極參與革命工作和學習,讓她產生了:無邊無際的革命想象和警惕。也懂了很多大道理:知道她這個階段——無產階級,要解放全人類。自己的責任擔子很重,就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三寸金蓮,𠄘受不起這個重擔。這时候,她就特別仇恨舊社會對她的迫害,仇恨一切政府指定的反動派。這樣的仇恨,她已經在憶苦思甜大會上講述過多次。尤其是有一次,鬥爭張山,因他不揭发資產階級——畢老闆,就成了一個頑固分子。領導請她上去,講舊社會的苦,新社會的甜。以啟發張山的覺悟。講到進入角色時——進入了革命表演戲情中。她當埸解開又長又臭的裹腳布,露出被舊社會,反動派壓迫成畸形的三寸小腳,傷心的大哭大喊起來,並抬起三寸,說:請大家看看,這就是舊社會,反動派對我的壓迫和殘害。今天,我們無產階級,就要把這些資產階級,反動派。壓迫得象我的小腳這樣,才能顯現出——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力量!——無產階級革命,已通過她的革命想像,和三寸金蓮綑綁在一起!這一划時代的歷史舉動,使在埸的領導和群眾都大吃一驚,激動不已。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麼激情的革命真人秀大戲。後來,這個鬥爭會的情況匯報給上級領導,領導批示:請這位朱同志到各鬥爭會上巡迴表演。并接見了她,說,你的腳雖受到封建社會的束縛,小一點。但思想一點都沒有受到它那樣的束縛,你一顆紅心跟黨走,革命要表楊你。這也是她為什麼做了居民委員會主任的原因。也是自這次鬥爭大會後,朱組委便認為:自己已經通過裹脚布,緊密地和革命結為一體,可以代表革命講話!
領導接見後,她就去派出所改名。因為,領導說她:一顆紅心跟黨走。她就把原名:朱蓮英,改為朱紅。那時候,為了對革命表白,很多人都去改了名。
也是在這次鬥爭會,張山被一個激動的革命乾部,拽着頭發,拉到三寸小脚前,凶狠地說:白讓你生了一雙天足,而思想卻被反動的思想裹腳皮,纏裹成畸形小腳。今天,要幫你放開,你還對抗。你看看朱同志,腳是畸形小腳,思想不畸形,而是革命的開放型天足!你是正相反。也是在這次鬥爭會上,張山被定性為:勞動監督改造的——管制分子!張山雖說是讀過書的人,但新時代,新名詞太多,太多,都是瞬間冒出大地來的。張山根本來不及學習理解,——以往的書白讀了,也就不知道是些什麼意思。比如說:管制分子是什麼,他就不知道。他的理解就是:革命在唱一埸激情大戲,需要各類角色。這個管制分子的角色,是分配給他的,他當然知道,這不是叫他演主角,而是叫他演一個——他不能理解,也不能入戲的配角!又比如,剝削這個新名詞,張山也不理解是什麼意思,在鬥爭會上,大家叫他揭發老闆,怎麼剝削他。他問人家:什麼是剝削?一個領導人,遲疑了一會兒,說,簡單點告訴你,就是說,他應該給你二十元錢,只給了十元。這就叫剝削。張山順口就答:沒有啊!都是說多少就給多少的。會埸便高呼:打倒資產階級的幫凶——張山。張山的回答,得了一個滿堂彩——倒彩!
為了進一步仔細觀察——张山這個新動向,朱組委平和地吩咐:把桌子和椅子搬到昨天的位置,下班後上好鋪板。從後院門出去。張山不吭聲,把桌子和椅子搬到門前。朱組委去開那個舊木櫃,拿購糧本來放在桌上,桌子上放着那把滿臉滄桑的舊算盤。門外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朱組委放好購糧糧本,剛要開始發放。張山摸着那把舊算盤的珠子,說,下班後我可以上鋪板,但有一個條件。朱組委心想,真的要造反啦!公然敢對革命的吩咐提條件,一定是和特務掛上鈎了。就問:什麼條件?張山說:弄點菜油來,擦擦棱槽和鋪板兩頭。都太乾澀了,昨天上起來太吃力,受不了——我受不了,鋪板也嘰哩咕嚕地響,它也受不了。朱組委心里肯定:這家伙一定是和地下特務聯絡上了,不然的話,不會這樣。老領導教導我們:要引蛇出洞。我定要把他的,反革命狐狸尾巴揭露出來。就好聲好氣地說,革命不能浪費,我們要為國家着想。辛苦點不要緊,有助於改造思想。張山說:革命浪費不起,我來浪費。我屋(不說家,那也不是家)里還有一小罐菜油,我拿來為革命擦鋪板。好大的口氣!一聽到這個口氣,朱組委已有結論:和特務聯絡上了。要馬上向上級領導反映。朱組委說,那你就擦。
革命的,枯燥無味的,發放購糧本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居民把戶口册遞給組委,組委接過來,交給張山登記,登記完。抬頭看組委,組委遞給張山一本購糧本,張山又填寫完畢。雙雙遞給組委,組委又雙雙遞給居民,說,保管好,這是政府的關心。
張山新的一天,也開始了。他也不知道朱組委怎麼想,也不管她怎麼想。任何人想什麼都和他無關。也不畏懼發生什麼事。反正自今以後,再不唱配角,要唱那主角的心是定了的!
新的一天,張山輕鬆舒𣈱。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對自己有了滿意。平日的卑微,平日的委瑣消失了。頭能抬起來——看人,腰也能直起——走路,有了正常人的自信。現在的張山,可是找到了自己角色位置的張山——要演主角,不再演配角的張山!很多年以來,自從跑龍套的配角權利被取消後,在人生中張山就失去了角色感:配角不是了,主角也不是——不可能是。那麼,自己的角色是什麼?——什麼也不是!自己就是一葉浮萍,在風浪里只能隨波逐流,不能自主。這就難怪終日惶惶,夜夜不安。唯唯諾諾,窩窩囊囊。人民群眾和領導不認同自己,這個不認同事小。那是沒有什麼辦法的!可是,自己也不認同自己——自我作賤——不去主動找一個角色!這個問題就大了。難不得一天到晚,點頭哈腰,低眉垂眼。不敢面對人民和領導。但是,張山現在象頓悟了一樣:明白了孤獨并不可怕,孤獨還有一個孤獨的角色,可怕的是空虛,你被排斥在一埸社會大戲之外,人人都分配到了角色,在粉墨登場演戲。你却什麼角色也不是。雖然分配到一個編外的配角——管制分子,但自己不理解這角色,這是新時代的新角色,新時代才開始,就分配這麼一個新角色給我,真是理解不了,入不了角色情景,也就入不了戲。這就等於什麼角色都不是,最後連做一個觀眾的角色資格都沒有。象一個孤魂野鬼飄在空中,沒有歸宿。今天,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角色——自己選擇一個主角來表演。自己落實了自己的角色——理就直了,氣也壯了。不要說直面人民群眾和領導,就是牛鬼蛇神也敢直面!
想到這裡,張山抬頭直望着朱組委。怪了!怎麼今天,她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那個猙獰,反而變得若有所思,——張山不知道,她所思的是:抓特務,為革命立功!這個反差太大,張山一時適應不了,又想起她平日的,牛頭馬面的那個猙獰!不由得又想起那個歷無前例的鬥爭大會——
張山對剝削的回答,獲得一個滿堂倒彩後。鬥爭領導接着問,你既然不揭發他對你的剝削,那你揭發他欺詐人民,坐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張山想:作威作福那是官家的事,畢大哥和我一樣——一介草民而已。那有那個福氣?不過說出來,肯定是滿堂倒彩。不說吧。就問,欺詐是不是,欺壓和詐騙?領導說,是啊,是啊!你老實說。張山說,做生意,欺壓就是強買強賣,我們小店從來沒做過,我們是自由買賣,我們就是出點苦力,賺點批零差價。沒有賣過假貨,騙客人⋯⋯,張山話未說完,朱三寸就手舞着未裹纏好的裹腳布,裸着三寸跳到張山面前,舉手就是幾耳光,打得張山眼前迷茫,失去方向——裹腳布打得:纏繞在了張山的臉上,脖子上。接着祼着三寸大跳,大喊:我揭發他們的欺壓:
有一次,我家揭不開鍋。去他們店賒借點米,等到在外面打工的兒子匯錢來,就來結帳。他們指着布簾上的字,無情地說,小本經營,概不賒欠!又說,不是不同情你,小本經營,請你諒解。回去想想別的辦法吧。真是虛偽。他們店內的大木桶裝滿着米,象座小山。平日我拿着錢去買米——讓他們剝削,他們就賣米給我。就高興。今天,無錢來借一點,他們就不借。他們只想剝削。就是不肯借一粒米給勞動人民。他們是最冷酷的剝削階段!要不是解放,新社會來了。我們一家人也活不到今天。又大哭大喊起來,高呼,打倒罪悪的舊社會,打倒⋯⋯,打倒⋯⋯!得了個滿堂彩!
張山雖然被打得不辨東西南北,但是心裡清淸楚楚,這個故事,朱三寸只講了一半,沒講後一半:她走後,畢大哥跟張老弟說,這位朱婆婆也可憐,和兒子媳婦帶着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在家。𠒇子在外打工,不能按時寄錢回家。兩個婦道人家要照顧孩子,也不可能出去打工。平常就是接點針線活,及其它能在家做的零活,補助點家用。可是不能賒欠啊,不然一開了這個頭,別人來賒欠就不好辦。赊欠一多,就經營不下去。這樣吧,過一會兒,你裝袋夠她們一家四口人,吃個十天半月的米,再帶點油鹽和你嫂子做的醃菜送過去。我們的能力,也只能救急,不能救窮。張山記得,那天,他把這些東西送過去時,朱三寸可是千聲感恩,萬聲感謝的。怎麼今天故事只講一半,講一半也就算了。不必用大耳光再來感謝我一次吧!人啊,人⋯⋯!
張山想到這個大耳光的感謝,眼中露出寒光。朱組委遞購糧本的手顫抖了一下。噹——噹——噹,⋯⋯,不知怎麼搞的,墻上的老吊鍾忽熱響了起來,起死回生啦?真是一個神奇的日子。鐘上的長短針又合并在一起,指着十二點。政府規定的,雷打不動的下班時間到了。朱組委說,下班時間到了,下午二點來。收起購糧本,鎖了櫃子。就匆匆向外走了。
下午,張山提着一小罐菜油到了居委會。朱組委不在。他坐來桌子旁。門外排着長長的隊伍。老吊鐘走到二時差五分,朱組委邁着三寸,帶着風塵,急急走進來。有點兒氣喘,臉色潮紅,還有一絲不好意思的什麼表情,——令人有點詫異,也難以捉摸。這個不好意思,張山心想,不可能是:大姑娘見生客的不好意思,這絕對不可能。也可不能是: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去和領導做床上運動吧!這也絕對不可能,肯定雙方都不會有這個意願。張山是在以管制分子之心,度革命乾部之腹。張山又想了些可能,但是絕對想不到地是:她去向上級領導匯報——張山變化所反映出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張山一下午都在揣摸這個怪異的不好意思:可能這不是什麼不好意思,是一種自已無法理解,也沒體驗過的心態吧。他也沒注意到,居委會對面出現了一個藍衣官家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