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巴黎來,滿臉是笑。對我說:我看到了蒙娜麗莎的微笑,太奇妙!不管你站在任何方位上:正面、左面、右面⋯⋯,她都對着你笑。整個空間都在笑,簡直不可思議。
我說:這就是全方位的微笑,也可說是:六度微笑。他說:你還懂藝術。我又說:是不是她的笑,笑到了你的臉上,所以,你滿臉是笑。我這句話才说出,他滿臉的笑就跑掉,——他就不笑,換上一片嚴肅,說:我在和你正正經經地談藝術欣賞,你怎麼嘻皮笑臉地說話。你把這麼神聖的淑女微笑,說得象馬戲團的小醜,跳來跳去的,——跳到了我的臉上,這象什麼話?看來你根本不懂藝術,你這是亵凟神聖!本來我還有許多話要說,——對麗莎的微笑,以及觀賞者的笑,以及兩個笑的關係,但他這樣一說,我就無法說。
被這位仁兄引發的,——想說的話很多,但現在無法說,都憋在心裏,很不舒服。我父親曾經教導我:有話要說出來,如果憋在心裏,久而久之,會產生一種不健康的心理——憋屈!但要找一個地方(或人)說話是多麼的不容易!
今天,我的許多話又被憋在心里,又面臨着憋屈。幸好,我經過學習和努力,——在一個漫長的過程後,已經找到一個說話的世界——六度世界,而在六度世界里說麗莎的六度微笑,正好!把這些話說出來,就不會憋屈。
要不憋屈,就得爽快地說話,——那就先把對麗莎的六度微笑的看法一句話說明:我認為這幅作品從技術層面說,堪稱一流,但從藝術方面說則未必。我這個看法肯定有違大眾觀感時尚,但這是我認真思索的看法,——一個可供參考的個人看法!
我將從這幾個方面來闡明我的看法:作品的技術問題,作品的藝術問題,技術與藝術的問題,以及人們過度詮釋對作品的傷害問題,以及如何欣賞作品的問題。先說一個提綱,是方便大家閱讀和理解。因為這些問題時時是混合在一起,說甲常常會扯到乙,反之亦然。在作文中往往沒有清晰界線,但我的作文始終在說的就是這幾個問題。
先從技術說起,文藝復興時期,繪畫藝術流行四種方法:換色法,明暗法,暈塗法(又稱煙霧法),綜合法。達芬奇先生完成麗莎微笑的作品使用的是暈塗法,這個方法的最大特點是:色彩與色彩過渡自然,輪廓周圍模糊,會產生一種神秘的煙霧般的感覺,所以此法又稱:煙霧法。作品從1503年開始創作,完成於1506年,有記載說,他在1517年還在畫這作品,——不久由於手癱,他就不能繪畫。這作品的完成,也可說是暈塗法的完成,——在使用此法創造作品方面,達芬奇就是天下第一人,沒有人比他能如此盡善盡美的掌握、使用這個技術,——麗莎的微笑就是證明。
暈塗法的操作過程,是既復雜又耗時,從底層开始到中層再到畫表層,各層又用重疊罩染——一層層薄如蟬翼的顏色叠加,每乾一層再加一層。這三層中的每一層要加多少層,全看作者的經驗和感覺,——也根據繪畫要求。中國水墨畫也有類似的复墨、复色法(積墨、色),這方面我有些經驗。在當時,顏料都是研磨自制,別人是手磨,而達芬奇先生是機器研磨,大家都知道他不僅是畫家而且是科學家。所以他的顏料精細,每層塗得本來就薄,顏色精細就更薄——可說是透明。現代人用x光射線檢驗,發現每層厚度要用微米計算。我真不知道,這幅作品在這多年時光中,作者畫了多少層,——或許把他的生命都畫進去了!
我一直認為,他是把這幅作品做為試驗——而證明暈塗法的表現極限,在試驗過程中他始終有極大的興奮和歡樂,沒有歡樂,他不可能畫那麼多年。而且在塗色的過程中,當把新顏色塗到舊的、乾色上,兩層色會出現意外的變化,薄而透明的兩色似會融化在一起,产生出奇妙的效果。這些神秘的因素,一定吸引了他。他一直在享受,和探索這個神秘。最後,——多年以後,當他自認已充分掌握這個方法時,他就發出會心的微笑。他就把這個微笑畫到作品中,今天,人們看到的麗莎的微笑,其實是達芬奇先生在微笑,——成功了的微笑!可以說,他是把情感的注意力放在這個方法——暈塗法技術上,而不是麗莎夫人身上。
把麗莎的微笑說成是達芬奇先生的微笑,是否好笑?關於這點,我還真能說出點道理:如果他是把藝術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技術放在第一位——科學研究放在第一位,他就不會畫得那麼充分,把每個細節畫得那麼飽滿。他的天才不會讓他犯一個:過猶不及的大忌!——藝術要保持它的不完整性,而這幅作品却畫得太完整。美學史思想家貢布里希在他的《藝術發展史》中對藝術這樣說:只要有所暗示,不必過多細節!因為過多的細節會阻礙作品的想像空間,會妨礙與觀賞者的交流。對於這點,我在下面再說一個例子:
陳丹青先生有個藝術系列講座:《局部》,其中一個講座,他手執一幅梵高未完成的畫——正方形,邊長大約四十公分,這是梵高先生早期的作品,可能畫到這個程度——未完成——就放棄了。雖稚嫩,但畫面輕鬆,有很多想象,能產生許多遐想。陳先生說,他很喜歡。說後又說了一句:相較蒙娜麗莎那幅,那幅畫得太過了。陳先生是畫畫人,也是讀書人,說的話含蓄、有修養。一句話就說清楚,——我千言萬語都未說清楚的藝術問題——畫得太過了!
現在已經扯到藝術問題上了,這確實是一個不易說淸楚的問題。上面說技術問題,我還能說個子丑寅卯,但要說藝術,心里就堵:似乎有明白,但不知怎麼說明白!從這點來看,大家就應該明白技術和藝術的差別,技術就是一個方法——藝術表達的工具!但藝術又是什麼?還是借史作檉先生的話來說:它不是講道理,它是生活、生命、情感、靈感、想象力與一種不知什麼時候於穾然間爆發開來的一些啓示!他說得好。也含有這樣的意思:藝術不象科學能准確表達。也可以說技術是形而下的——器,它是具體的,容易學習把握,藝術則是形而上的——道,它是抽象的,不易把握。把握它,除了學習,還要看你的造化和運氣,也要看你面對自然的想像力!雖說器不離道,道不離器,但兩者还是有大差異!
現在來說說對藝術的過度詮釋——對藝術,對藝術欣賞的傷害。
關於各類專家,教授用科學視覺知識,心理學知識對此作品的分析,可說多如牛毛,不好一一說。我只舉一個極端的例子:有人用一個《情感測量》軟件詮釋麗莎夫人,得出以下數據:幸福感百分之八十三,厭惡感百分之九,恐懼感百分之六,生氣情緒百分之二。你心中裝着這些概念和數據去欣賞藝術,那就不是去欣賞藝術,而是去解一道枯燥乏味的數學題,去嚴肅地鑽研科學。藝術給人的神秘和親切感,你欲放松的情緒,欲獲得的想像,一切的審美歡樂——可以說立即灰飛煙滅。這樣的詮釋是幫助你欣賞藝術,還是傷害你欣賞藝術的心?
人類的文明發展是向着精確表達的方向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就是這個發展的代表。今天的大數據,AI正是這個發展的證明!但科學不是圖騰——可以解釋、解決一切問題!藝術、藝術的創作、欣賞,就不是科學可以解釋的!藝術的發展也不是向着精確表達方向發展,可以說它是朝着不精確發展——藝術要保持它的神秘,特別在今天,藝術需要表現個人的內心世界,這個世界無法用數學測繪,——由於個人的多樣性,藝術就有更大的不確定性!
在今天強勢的都市文明中,藝術是弱者。但藝術一直謙遜、固執地保持着對人的尊敬,保持了它的神秘感和暗示性。如果說藝術有發展,那它是隨着人的發展而發展,隨著人性的完善,情感的豐富,審美情操的提升而發展!說到底:藝術的發展就是人的發展!
怎麼欣賞藝術?這個問題不要去問別人,這個問題只有你能解決!只有你自己去體驗。我能幫助你的就是給你一個路標指示:走進自然,建立與它的關係,在其中產生愛和敬畏,去看經典,了解經典與人和自然的聯繫,并享受一種樂趣,讀有意思的書,讀出開放的心懷⋯⋯,路標已有,想來也只有喜歡走路的人才會去走!
說到藝術欣賞,就想到禪宗中的那些公案:人問大師:什麼是道?大師回答:道。問者不明究裏,又問:道是什麼?大師答:道。回答等於沒回答。問者急了,再三次問:道。大師就當頭給他一棒,并喝𠮟:滾出去!在我認為,禪宗不是一種宗教,它只是一種極端的認識方法,強調萬物需你自己去體驗,別人告訴你的不可靠。禪的這種認識方法,也可說是認識藝術的方法。說到禪,肯定有人會說太陳腐。但如你有興趣去了解一下當代雕塑大師賈克梅蒂——此君藝術水平,名聲不亞於畢加索,他用現象學的括號法(懸置法)去認識事物,創造藝術,這個方法和禪的方法沒有本質的差別!
又到最後了,做為六度世畀的一個有良知的公民,我要把對藝術——對蒙娜麗莎的微笑——的擔心說出來:歷史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不幸事件:看殺衛玠!故事在《世說新語》中有記載。我簡單介紹一下:衛玠先生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子,一上街,全城女生就湧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觀看,——魏晉時男、女對美都有不俗的欣賞水準!但看的人太多,太擁擠,空氣不流通,時間一長,樹被看得心驚膽顫,最後樹就被看倒了,所以有了這個成語:看殺衛玠。
今天,全世界每年幾千萬,上億的人擁來麗莎夫人面前,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圍觀,大眼小眼地看。很多人認為:既然大家都看了,那我也得看,——不看吃虧!這樣看下去,麗莎夫人也就面臨着:看殺麗莎的風險!我說出來這個風險,就是希望她能避免這風險。不然最終把一個與日月同輝,天地共存的微笑,看殺成一個玩笑。那這個玩笑就是人類的玩笑!
藝術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致沙倫藝報